其实他连她说的话都不太能理解为什么,她说话总是条理不清还必须要别人听明白,他现在听这个意思,他明白了,他错就错在不该接过她给的东西。
他该表现的极其厌恶,并且不屑一顾。
可他没办法对别人的示好不假以笑脸,反正他做什么都是错的,哪怕他心里逐渐开始对李娴的话有种强烈的愤怒,和厌烦感,但他也没冲回去,他擅长话憋在心里。
并且他心里还不能权衡她一会好一会不好的变化,他不理解,为什么要对他好一点然后又那么的不好。
他常常在不好的时候贪念那一点的好,而陷入不断的自责,所以他常常处在边缘,痛苦挣扎。
他想起六年级时,他太想念家想回去时,胡言乱语的跟了小姑家的孩子,也是他的同桌,说他想回家,会偷偷的转回去,到时候想过什么生活都有,比这里好得多。
他自卑且炫耀,这两者总是共生。
谁知道他同桌回去后就给小姑边学边说,李娴从小姑嘴里得知只觉得丢人现眼,当时他正在洗脸,眼睛还没睁开就被李娴骂的面红耳赤。
她说,“张希你要敢回去,你偷偷回去,我就让你今天死在这里,你还想回去想过什么日子过什么日子,我告诉你,你是我的孩子,我李娴的孩子,你要是敢不听话敢乱混,我现在直接把你打死,现在厨房就有刀,想死我现在就杀了你,我也死,全家都去死,别活了,都别活了!”
那是他第一次被吓得那么厉害,因为李娴的表情真的是想杀了他,他当时就已经在恐惧的边缘认真的想了,他还能活着转回去吗,他也不敢了,不敢再提转回姥姥家的话。
他当时的理解是因为李娴生气,是得知他背后偷偷说想回家,并且不好好学习,还要回去过自己小时候那么随便的日子,并且还让看不起她的小姑知道了,笑话了。
他充满被发现感到的羞愧,可他还是不知道李娴话的意思,她到底为什么要杀了他,但他还是觉得害怕。
因为李娴发起火来像是怪物,恨不得拿刀把他乱刀砍死一样。
他在这种环境下只会恐慌,更多的是无助,他想着自己要被杀死的时候,心里常常想着两件事,一个想姥姥姥爷见不到他会多么难过,他真是一个令自己也讨厌的人,当初非要回家。
一个想着李娴什么时候会杀他,到时候全家人又是什么时候死,因为她看起来越来越令人害怕,并且她有这样一套自己专门的理论,并且认为其他人不认为她就是在祸害她。
她常常跟他说,爸爸把她当成神经病,她没有病,他也不把她当人看,这里的人都看不起她,都在笑话她,她为什么要受这种待遇,她说张宪也想害了她,她肯定会死在谁也不知道的哪个地方。
她会向他诉说各种他爸的不好,没有什么认知的他全凭借父母家人的影响,理所当然认为,爸爸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她每日每日在他耳边灌输,日复一日他也渐渐带上了厌恶,对李娴带上了可怜悲哀的滤镜。
可李娴一样会在他没有听她的话时候骂尽了脏话,并且仍然坚持自己的一套理论,小孩子就应该多吃苦,最好累到满身伤痕,被欺负到心态崩溃,她会觉得那是锻炼。
张希初一的暑假被李娴送去了打暑假,他被要求赚钱。
他去的杭州,一个离豫南远到不能再远的地方,坐在客车上跟顺路的亲戚一起坐了整整一天。
那是他第二次去杭州的舅舅家,舅舅对他不错,但他不知道为何还是会有种距离胆怯,可能是他对不苟言笑的大人都抱有警戒心。
舅舅家有个表妹他现在谈不上喜欢,因为他记仇,他也常把大人客套的话当真,比如去到舅舅那里他总会说,“别客气,就当来了自己家一样,随便玩。”
所以他就当了真,在别人家放肆玩脱,像在农村的老家一样,他自认为与表妹亲近玩得好,玩得好的两个孩子那就会避免不了矛盾的发生。
舅舅家有个电脑,最开始他看见表妹每天坐在那里玩游戏,他没见过也看不懂那是什么东西,可他好奇。
表妹允许他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玩,但不允许他碰她的电脑,不小心碰到就会很厌烦的瞪着他,他也不敢碰,他只能局促羡慕的坐下干看着。
后来舅舅总看他坐在那里干巴巴的看着,表妹不让他碰,舅舅说了几句,于是表妹摔了鼠标后,勉强跟张希达成了一个人玩一个小时的游戏。
他第一次碰这么新奇的玩意,他就喜欢拖,或者偷偷摸摸的趁着表妹不玩的时候,出去的时候,总是理所当然的认为,她不玩那他就还趴在上面想再玩一会。
表妹看起来像是忍他很久了,扯着他到后面去,骂了声,“你还真把这当成自己家了,也不看看你自己那德行,不准碰我的东西!”
自那以后他就不再碰了,因为舅妈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发生,当做没看见,他觉得尴尬不已,终于明白了自己是寄人篱下,他太把舅舅的话当真了。
第二次来,他更为拘谨,对表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跟舅妈保持点头之交,跟舅舅保持表面的自然,毕竟妈妈拜托舅舅要给他找份工作赚点钱回去。
他等了几天,去了一家大型食堂上班,一个月两三千的工资在当时很是不错。
只不过说是去做收银,但他常常是要做收银以外的事情,还要去厨房削皮倒垃圾,要去后厨帮忙打饭,也会经常被经理叫过去拉煤气罐,扫地拖大厅,还要兼顾打样弄菜……
他那时没有什么个人的意识,很听话,谁让他做什么他都不能拒绝,因为小时候受到的教育,不断被灌输的道理就是,你要做一个懂事听话的孩子,反抗就是错误,所以他认为懂事听话才是好孩子,才是对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喜欢找他,让他多干活。
也许是因为他好说话,一般人让他帮忙他都会答应,到后来所有人都开始让他必须这么干,不然的话就对他发脾气。
所以导致他每天都累的筋疲力尽,午休时别人都在睡觉,他还要每天拉积累到比他人高两个的托盘上电梯。
谁知一次他为了省力气想拉完上去睡会,一次性拉了比平时多了些,进去后才知道电梯超载,电梯门已经牢牢的关闭。
他能清楚的感觉到电梯上升,正往二楼上升时骤然下降落在一楼,他没事但电梯却没了任何的动静。
他尝试摁着开关,电梯门根本打不开,他努力从托盘车后面挤出去,强烈的求生欲让他不断拍打着电梯门。
三四分钟后他明显感到了呼吸的急促和困难,空气在里面十分稀薄,越来越少。
可无论他在里面怎么拍打,怎么呼喊,都没人理会,电梯口门外是厨房,那里到处都是杂乱的人声,剁菜的砰砰声,机器的运作声,无论他怎么喊,传播出去都微乎其微,根本就没人发现。
也不会有人发现,等有人发现的时候他也许已经憋死在里面了吧。
一想到这种可能,他突然开始恐慌失措,那是一个人身在异乡的寂寥感,这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关心,没有人一个人在乎他的十三岁。
他开始异常的想念姥姥姥爷,他想回家了,可万一他今天在这里死了,他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吧,除了他们还有谁在乎他的生死,好像没有。
张希想哭但他呼吸的迟缓,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他能清楚的感觉到窒息感,他根本哭不出来,他还在侥幸的想,会不会有人发现他被困住了。
他一直盯着电梯门,手不断拍着门希望有人路过能听到,能救救他。
老天对他还是眷恋的,他想,在他视线模糊的时候,有人双手掰开了电梯的门,从冲他喊着,“没事吧,还能起来吗,出来。”
张希视线模糊的看着,还误以为是天使降临,来人穿了一个白衬衫,白到好像发光一般。
等到鼻尖呼吸到新鲜空气,他慢慢回神,才看清楚那是一个长得非常干净又充满温静的人,二十多岁的模样。
他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趁着电梯还没关之前,顺手拉着那辆拉托盘的推车出去,这些要是摔坏了,领班会让他赔,他没有那么多钱。
张希出去后,立刻点头道谢,他抬头间发现那人弯下身盯着他看,那张脸也在他眼前无限放大。
他看见,他的头发蓬松乌黑,人也长得温柔,眼尾都带着上扬的润笑,衬着那张唇红齿白的脸,突兀的好看。
对方凑近像是在观察他的五官,尾调语长的像在问了一个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他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脸,像是没见过什么世面,轻易就红了脸。
可他越想表现的自然就越不自然。
于是他支支吾吾的错开脸,蚊蝇声一般说:“我叫吴强。”
没错,他拿的是一张舅妈借来的身份证,顶用的名字和年纪,那张身份证写着吴强十七岁,但他实际才十三岁,但他不能说,不然这里的老板不要会要他。
他也不会说,因为给他安排的那些人都不准他说,他只能硬着头皮说谎,虽然说得很不自然,生怕被发现。
但那人却很轻易,把他拉到身边来,说:“你是张希吧,骗我干嘛。”
张希脑中顿时轰然一声,没想到谎言被拆穿的那么轻易,他们要知道他的□□肯定会让他走,要被那些人发现了肯定会骂他。
他也没想这个人怎么会知道,就立刻慌乱的否认,“我没有,名字是真的……”
“别怕。”对方见他真怕了,笑着让他放松,“我是余醒,你那个按辈分来说的远房哥哥,还记得吧,我以前还抱过你,不过你那时候小,可能不记得了。”
余醒说着认真比着他以前的身高,一下比到了自己的腿下面,说的还真像那么回事,“你以前好像就这么大点,这么高对吧?”
张希这时其实已经记起了他,记忆中的模样又模糊记不清楚了,但大概轮廓还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他本想说当然还记得他,虽然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但还是反驳,“哪有这么矮,我以前起码……”他对着他的大腿上面比着,“起码这么高吧。”
哪怕他当时没那么高,但他好面子,不肯承认自己以前真的挺矮。
他老是这么较真,比来比去自己还是没哥高,只是反驳以后他才清楚他在开玩笑。
他在脸红,他眉眼带笑,仿佛镀了一层月光,让张希想起幼年的月亮,曾是他昏暗中的夜光。
余醒轻拍了拍他的头,看起来只是凑巧过来顺便救了他一样,“去工作吧,我知道你来了,听我爸说的,看见你还在上学就好了。”
他下意识的点头,也不知道哥对他还上不上学是有什么执念。
张希转身要去推车,忽然衣领被后面拎住,他凑到他耳边小声说,“还有,小孩,别被欺负了,没人看见就去厕所蹲着偷偷懒,扣扣手都能舒服的过几十分钟,别别人让你干什么你就傻乎乎的去做,要记得反抗,你还小在这可要保护好自己,我走了。”
张希耳尖尚且留有他唇畔似有若无的余温,他后知后觉的挠了挠被他拍过的后脑勺,又听他离去后喃喃的声音,“才几年没见,就长这么大了……”
张希觉得哥干净整洁的气质与这里非常不符,又觉得他说话有股年长的沉着气,像是个小老头,他不自觉看他清俊的背影微微弯了唇角。
不过,真好,哥还记得他。
他转眼间又下意识推着推车要走电梯上去,但想着刚才经历的一幕他退缩了,他不敢上去,怕再次被困在里面。
但这个托盘也不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吧,他想了想哥的话,也觉得说的有道理。
以前这里没人跟他说过要保护自己,可以反抗,他听哥说的以后才明白他的忍让行为有多傻。
他总是意识不到,后知后觉。
他为什么一定要帮他们,只是因为他好说话?他怕他拒绝以后对方的恶言相向?这还是他在害怕,可试着走出的第一步总会是身心煎熬。
他不想余下的一个月也这么过下去,所以他把推车放在了厨房,对那些一直冷眼旁观的人说,“这不该我拉的,有人问你们就说我放在门边了,不挡路。”
“你有毛病吗?经理都说是你们收银的事,你不拉谁拉,拉上去!不就是顺手的事,你非得弄得等个半天!”
他被吼的一愣,心里没底气,且有些害怕,可他还是没同意,低着头就跑,“我不拉,这个太重了,今天是大明的班,我不想帮他拉了。还有那个电梯坏了,等会有人别让他们从这里上去。”
这一晚上经常找他的大明没有理会他,张希就自己坐在一边安静地吃饭,反而几个同事在他前桌讨论着。
“大明是咱们那个女领班的老公吧,吴强敢不听他的话,以后肯定是在这不好过了。”
“是啊,吴强是白长了那一张清秀的脸,以前谁还总说他长的好看,我看他脑中不好使,谁都敢得罪,估计还是年纪小啥也不知道,以后没好日子过。”
张希吃饭听得一清二楚,在心中腹诽,谁跟你们一样,他一个月后要去上学,谁会稀罕那么幼稚的勾心斗角。
随后他又开始想着他们的话,他好看?那应该不是在说他,他鼻子太高鼻尖还翘怎么会有人喜欢……
张希不想想的太多,他很累了,这些活对他十三岁的身体是重过强的负担,他干了这一个月里,本来就一直喜欢一个人工作后安安静静的吃东西,反正也是暑假工。
这些活也就顶多累点,什么人际关系他不喜欢,也不想接触,其他的他真不知道得罪人能被怎么样。
直到他被领班叫到顾客面前大骂一通,他很讨厌那种在众人围观下挨骂的感觉,他没办法处理那种令他手足无措的的事,更会觉得别人看他的目光异样。
他低着头接受训斥,什么都不知道就被领班拉去骂了一顿,只知道领班一直反复跟顾客说,“是他吧,今天收银的一直是他,真的抱歉了,他眼睛瞎不好使,年纪小还经常算错账,你还不满意可以补偿……”
他还以为真的是自己的错,直到听见两个女生围过来,看他被骂的可怜偷偷跟他说,算错账的是大明,那个顾客根本记不清人。
他们领导给了这个顾客台阶,他就下了,顺便又多拿了他们好几盘菜,免费赔偿的。
张希心里有气,但更觉得丢人,那些人围观着的人,他总觉得眼睛还在盯着他看,他们肯定要在背后谈论他有多可笑。
年少的自尊被无数遍的践踏,他还以为逃离了家里就不会再发生,没想到在外面也一样不能幸免。
他在忍耐,却在抬头时一眼就看见了人群外的一抹白衬衫,是哥在人群外看着他。
张希不知道余醒为什么今天一直在这个食堂里,他只想知道哥有没有看见刚才的全部。
刚刚的他一定很狼狈,很丢脸,很让人嗤笑吧,他自己也这么觉得。
他是被月光窥视脏污的落泥狗,真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