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成二十年,深秋。
傍晚时分,滚滚乌云从南向北席卷而来,京城笼罩在昏暗之中,这模样似是预示着一场暴风雨。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生怕在雨落前被耽搁在路上。
守卫着京城的皇城卫骑着骏马呼啸而过,直奔宫廷方向,一派肃杀之气。行人连忙往旁边让了让。
皇城卫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今日怎得出现了数百名,浩浩荡荡。
怕是又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皇城底下,隔了两条街的地方住着公侯伯爵,达官贵人。
武安侯府便坐落在此处。
乌云笼罩之下,门口的石狮子不复以往的英武霸气。透过朱红的大门,里面别有一番景致。亭台楼阁,雕梁绣柱,尽显奢华。
因着快要下雨,奴仆正院中忙着收晾晒的衣物和书籍。院中人虽多,却乱中有序,丝毫不显慌乱。
瑶华院中却与别处不同,安然静谧。
院中原是有两棵桂花树,隔着墙都能闻到桂花的香气,墙角里也摆满了各色各样的花,香气袭人。如今院中什么都没了,桂花树砍了,墙角的花也没了,整个院子空空荡荡的。若非时不时有零星几个人走动,这院子倒像是荒废了许久。
窗前正坐着一位身着白色常服的妇人,玉貌花容,纤细的手腕正动作娴熟地来回穿针引线,卷翘的眼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垂首时,一缕发丝从耳边滑落到脸颊,平添几分风情。
虽未着一支钗环,举手投足却尽显雍容华贵,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儿一般。
忽而,一阵风轻轻吹过,妇人停下手上的动作,抬眸看向了窗外。
瞧着如墨色般的沉沉天色,苏云遥面上的神情没有一丝波动。只瞧了一眼,便又收回来视线,继续做起手中的衣裳。
桂嬷嬷吩咐好今夜当值的丫鬟,转身看了过来,原来是南边靠近榻上的窗子被风刮开了,察觉到这一点,她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来怒意。
世子多日未归,院中的丫鬟们也开始懈怠了。
“今日是哪个死丫头当值,竟然没关好窗子。”桂嬷嬷怒吼。
面前的小丫鬟缩了缩身子,连忙垂头走了过去,大力把窗子关上了。
桂嬷嬷又训斥了几句小丫鬟,撵她出去当差了。
待小丫鬟走后,桂嬷嬷朝着苏云遥走了过来。
“我的好郡主,您怎么又在做衣裳了。您身子重了,屋里暗,当心眼睛。”
苏云遥想,她幼时在乡下时哪有这样的讲究,莫说她如今肚子才六个月,就是临产前也有不少妇人仍在地里干活。
不过,这毕竟是成亲七年来的第一个孩子,和她血脉相连之人,确实要重视起来。抬眸瞧着屋内确实暗了些,她便没再继续,收了线,把未做完的衣裳放在了一旁,打算明日再做。
桂嬷嬷见她如此,松了一口气。
闭上眼睛缓了缓,等酸涩的劲儿过了,苏云遥轻启朱唇,问道:“夫君今日回来了吗?”
桂嬷嬷觑了一眼自家主子的脸色,欲言又止。
“还没回来?”
问完此话,苏云遥觉得自己又犯了蠢。她即便是从前再不会看旁人的脸色,在侯府这么多年也该耳濡目染了些,桂嬷嬷的脸色明摆着这里面有问题。
“世子去了哪里?”
这一次连称呼都变了。
“刚刚前院来传话,江南水患频发,世子最近都在部里忙着处理事务。”桂嬷嬷道。
苏云遥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我乏了,想睡会儿,你先退下吧。”
桂嬷嬷看了看主子的神色,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退了下去。刚走到屋外,便有个小丫鬟急匆匆过来了,说是桂嬷嬷的儿子来了府中,有急事找她。
桂嬷嬷迟疑了一下,想进去跟主子说一声,念到主子心情似是不好,许是已经睡下了,便没去。
她琢磨着,自己快去快回,随后转头看着院子里的两个小丫鬟,道:“你们两个仔细伺候着,我去去就来,若被我发现你们二人不老实,仔细我回来收拾你们。”
“是,嬷嬷。”
很快,偌大的屋内就只剩下苏云遥一人了。
她低头看了看隆起的肚子,抬手摸了摸,嘴角露出来一丝苦笑。
江南汛期在夏季,如今已是深秋,何来水患?她若是京城长大养在深闺里的大家闺秀可能会信了这话,可她打小在乡下长大,对这些事情甚是了解。
他不想回来便不回来,何须拿这样的话诓骗她?既然不想陪她去平安寺为未出世的孩子祈福,月前便不要答应她,总好过让人怀揣希望又失望强得多。
就在这时,外面屋檐下响起了两个小丫鬟的私语声。
一个小丫鬟说道:“听说最近倚红楼里来了位花魁,长得特别好看。”
另一个道:“我不信,再好看还能有咱们家世子夫人好看?咱家世子夫人可是京城里长得最好看的夫人。”
“定是比咱们家世子夫人长得好看的,不然世子为何去了那里,还夜夜不归。”
“你胡吣什么!世子明明在忙着处理朝廷政务,不可能去那种地方。”
“你不信便罢了,我可是听侯夫人院儿里的侍书姐姐说的。不过你说的也对,咱们世子夫人长得是一等一的好,只不过啊,听说那花魁长得像四王妃……”
“原来像四王妃啊,怪不得世子会去。”
接着,屋内响起了茶杯落地的声音,屋外的讨论声也戛然而止。
苏云遥深吸了一口气,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理智告诉她外面说的话都是假的,她的丈夫不可能去那种地方,可情绪却不受控制地发生了起伏。
四王妃,便是曾经与丈夫定亲之人。若是自己当年未回京,怕是和丈夫定亲的人会是她。这些年,丈夫一直站在四皇子瑾王这边,不少人都说他是爱屋及乌,因为念着四王妃才会如此。
可明明她才是公主的亲生女儿,这一切原本就是属于她的。
这些事每每想起便让人觉得心绪不宁。
苏云遥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扶着腰,抬步缓缓走到了床边,躺下了。
然而,方才那事却如同突然被打开了一般,再次浮现在脑海中。
她是长公主的亲生的女儿,是这世间顶顶尊贵的姑娘,原本应该锦衣玉食长大。只可惜造化弄人,她出生那日便被人掉了包,险些死在外面。后又几经辗转,被一户农户救了,抱回家养了起来。
这一养就是十几年。
后来,她的亲生爹娘,也就是当朝的长公主和驸马找上了门,她被接入了公主府中。
她一生都在乡下长大,从未来过繁华的京城,京城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一朝从农户女变成了长公主的嫡亲女儿,她每日吃着从前从未见过的食物,穿着藩国进献的衣裳,再也不用为了三餐犯愁,也再不用羡慕旁人家的新衣裳,过上了人上人的生活。
后来又被告知她还在娘胎时就已经与侯府世子定了亲,将来要成为侯夫人,更是喜不自禁。
来京城的第二年,她嫁入了侯府。
短短两年的时间,她从一个一月才能吃上一回肉的农家女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公主的女儿,又嫁给了丰姿英俊有着锦绣前程的侯府世子……成了人人羡慕之人。
所有人都说她命好,可他们只看到了最外面那一层,并未看到里面。
她的确是公主亲生的女儿,可是这十几年一直养在乡下,说的一口方言,一句京话不会讲。她没学过任何的礼仪,更不懂琴棋书画。高傲如母亲,根本就看不上她,觉得她丢尽了她的颜面。一开始母亲还把她带在身侧,后来却严禁她出门,怕的就是她丢人现眼。
有一次她为母亲做了点心,去母亲院里送给她时却听母亲跟嬷嬷说后悔找到她了。
母亲更喜欢那个丫鬟生的假女儿,也就是如今的四王妃,只因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甚肖母亲,又最懂母亲的心。
本以为嫁了人境况就会好些,没想到婆家也不待见她,处处瞧不起她,话里话外想让那个假千金嫁过来。婆母嫌她不懂规矩,甚至把她的掌家权都夺走了给了庶出的妯娌。
她委屈到不行,想跟丈夫诉诉苦,可丈夫却整日在外忙碌,甚少来后宅之中。她说得多了,他便只嘱咐她好好养胎,闲事莫理。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成为了整个京城的笑话。
忽而,肚子里的孩子动了动。
苏云遥嘴角微扯,似是在嘲讽谁,又似在自嘲。
罢了,事已至此,只能继续过下去了。
她只求肚子里的孩子能平安健康。
很快,苏云遥睡了过去。
睡前尚觉得有些冷意,可在睡梦中,她却感觉周遭似乎越来越热了,热得她喘不上来气。终于,她从睡梦中醒来。映入眼前的竟然是一场大火,她瞬间变得惊惧。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挣扎着想要起来,身上却使不上来劲儿,手脚动弹不得,整个人也晕乎乎的,渐渐没了意识。
她知道,自己怕是活不成了……
可怜了她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儿,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看一看这世间的繁华。
也不知这一场大火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
她转头,似乎看到了一个身着铠甲手持利剑的黑色身影冲了进来,那人没了平日的孤傲自矜,亦没了往昔的淡定冷漠,他在火光之中拼命呼喊着她的名字。
夫妻数年,她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
苏云遥自嘲地笑了笑。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他今日并不在府中,去了倚红楼呢。她定是快要死了,所以开始回光返照。
只是,为何她临死前看到的是她这个冷心冷情的丈夫呢,为何没有看到她那一双疼爱她的养父母,为何没有看到从小护着她的兄长……在顾家村的那十几年才是她最快乐的时光,她好想回到那个时候啊。
渐渐地,苏云遥闭上了眼,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是夜,红烛燃烧,红帐合上。
帐内开始颇为平静,渐渐地,床开始摇晃起来,帐子也随着动作波动。
苏云遥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她被大火灼烧着,浑身烫得不行,也疼得不行。可是那感觉好像又不是火,似乎没那么难受。她意识不太清醒,身子也酥酥麻麻的。
这感觉,似乎是……可是怎么可能呢。
她怀着孩子呢!成亲七载,她终于有了身孕,自打诊出来有孕,她便小心呵护着,再也没跟丈夫行房事。纵然有时候极想,也从不会说出来。
不过,既然这是一场梦,那便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这般一想,她便抬手圈住了身上之人的脖子。
她却没注意到,男人高大健硕的身子瞬间僵住了。
梦境结束,苏云遥浑身上下像是被碾压过一般,动弹不得。
她想,果然是在做梦。成亲数年,谢彦逍只在刚成亲那会儿莽撞过,后来便不会横冲直撞,梦里这人却是青涩得很。
苏云遥秀眉颦蹙,推开身上之人,转身朝着里侧沉沉睡去。
躺在外侧的谢彦逍看着新婚妻子这般举动,眸色微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