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 挥着拐杖的老人满脸怒容道:“姜国军,你好大的能耐啊!”
“你在城里就是这样教孩子?”
她气得不打一处来:“还敢让孩子跪下?”
姜父一边抱着头,一边有苦叫不出道:“妈!我真没有!”
老人怒得给了他一拐杖道:“还说没有?”
“孩子一进门, 包没放就给你跪下认错, 这叫没有?”
她拄着拐杖重重地地上点了几下,气势汹汹怒道:“姜国军,什么天大的错能让你这样罚孩子?”
老人对自己的孙子知根知底得很, 秉性好得再挑不出第二个了。
从小就懂事得招人心疼,哪怕在小时候医院醒来, 找不到爸爸,也不哭, 只是白着嘴唇, 睁着一双大眼睛,用还打着针的小手去牵她,软绵绵地小声问她:“奶奶, 你困不困啊?”
那会的老人心都碎了。
长大后也依旧听话得很。
每个暑假和寒假次次不落地回来, 笑眯眯地陪着她这个老太太收田里的作物,从不觉得她这个老太太是在瞎折腾。
这样的孩子能犯什么天大的错?
又有什么天大的错能让孩子跪着给大人认错?
姜宜刚“咚”地一下跪在地板上还不到一分钟,就被老人“唰”地一下给硬生生拽了起来, 带着他去挥着拐杖抡他爸爸。
姜宜有点惊恐,生怕那在半空中挥舞的拐杖把姜父抡出个好歹。
他紧紧抓着老人的手:“奶奶,爸爸没逼我——”
“是我自己犯了错——”
老人怒冲冲道:“我乖孙没错!”
她挥了挥拐杖,生气道:“我乖孙怎么可能会有错!”
她的乖孙七岁的时候捡到别人老母家下的鸡蛋,都要蹲在石墩上等着隔壁邻居, 给邻居还回去。
姜国军这个大老粗懂个什么!
被一拐杖抡得差点直不起腰的姜父:“……”
小时候他被他爸罚跪石板, 他妈可不是这样说的!
老人横眉怒道:“你说, 我乖孙犯了什么错?”
姜宜下意识一顿, 他唇色更白了一点,落在黑发上的雪粒融化了不少,他抓紧着老人的袖子望着姜父。
姜父苦不叫迭,他哪里敢对老太太说:“你乖孙跟那个有着老大一块地的小洋人在一起。”
“两人都是男生。”
他怕一开口,老太太直接把陆家草坪前的草皮给撅了。
姜父只能装傻充愣是不开口。
老太太又用拐杖教训了几下自己的儿子,然后才挽着自己的乖孙,心有余悸地摸着自己乖孙的脸和腿,生怕有个好歹。
对着沙发上龇牙咧嘴的儿子看都不看一眼。
半个小时后。
客厅里,姜父双手撑在膝盖上,望着从房间里出来的姜宜,他叹了口气道:“奶奶怎么样了?”
姜宜站在原地,像是犯了错一样低声道:“奶奶睡下了。”
天气冷,容易打盹,老人年纪大,又花费了不少力气教训了一顿儿子,精神不济,让自己的儿子再三保证了不会体罚才进房间歇息
客厅里没人说话了,沉默得只有钟表转动的声音。
良久后,沙发上的姜父在沉默中开口道:“乖乖。”
“你跟Arno……”
姜宜头低得很低,声音很轻道:“爸爸,我们在一起了。”
他脸色有点苍白,但背脊挺得很直,手放在裤子两侧,低声又说了一遍:“爸爸,我们在一起了。”
姜父沉默,好一会他才带着点艰涩开口道:“乖乖,是不是爸爸这些年太忙了,没怎么陪你……”
“一直都是Arno陪着你,所以让你误会了这份感情……”
“又或者是青春期对陌生感情好奇,误打误撞地觉得这个就是爱情……”
他依旧不能很好地接受自己的孩子跟从小一起长大的同性玩伴在一起这件事。
两个人都是男生,怎么就在一起了呢?
于是他反反复复地去想这段感情产生的理由,试图通过这个理由来解开这段感情,让这两个孩子都回到应该回到的路上。
可是他的孩子只是站在他面前,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是的,爸爸。”
他的孩子头低得很低,手骨还泛着被冷风吹出来的红,低声道:“爸爸,是因为我喜欢Arno.”
“爸爸,并不是因为Arno从小到大陪着我长大,也不是因为好奇,因为喜欢才和Arno在一起。”
姜父沉默了一会,带着点疲倦,声音也有点哑道:“但他是个男生。”
他望着姜宜,像是苍老了几岁道:“乖乖,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天下没有哪个父母不心疼自己的孩子。
暂且抛开陆黎的身份不谈,光是同性这个身份就已经让未来这条路变得艰难异常。
他的孩子,从小到大成绩优秀,品行优良,样貌也异常出色,原本拥有一条光明的康庄大道,怎么就在节骨眼上往另一条荆棘小路走去了呢?
更何况陆黎还是陆家的大少爷,是陆家唯一的孩子。
他们普通寻常人家得知自家儿子跟一个男生在一起,闹出的动静尚且都不小,更不用提圈子里的世家。
陆家虽然一向通情达理,但是也不会通情达理到眼睁睁看着自家的孩子跟另一个男孩子在一起。
姜父压根就不敢去想到了两人在一起到了后面,自家孩子要面对什么。
姜宜沉默了一下,他抬头,刚动了动,就看到自家父亲举起手警惕道:“别,又想把你爸吓一跳?一天天的去哪学来的?”
忽然就“咚”地一声就跪下。
姜宜有些磕巴道:“网上看的……”
过了好一会,他又抬头望着姜父,低声道:“对不起爸爸……”
他知道自己喜欢的是Arno。
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还是不愿意改。
他做不到姜父口中结婚生子儿女成双的生活。
姜父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望着他道:“去洗个澡暖暖身子,然后去陪你奶奶吧。”
姜宜一愣,发白的薄唇动了动,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片刻后,他还怔然道:“爸爸,你不怪我吗?”
姜父没说什么,只是道:“快去洗澡吧。”
姜宜吸了吸鼻子,然后放下挎包,一步三回头地走向自己的房间拿换洗的衣服。
姜父坐在客厅里,看上去神色没有什么异常。
姜宜拿着换洗的衣服进浴室洗澡的时候,还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客厅里,等到浴室里响起哗哗的水声,沙发上的姜父立马就坐不住了,他掏出手机,立马打了个电话:“喂,老陈吗?”
“我记得你之前认识一个换锁的对吧?把他电话给我。”
“对,我要把家里的锁换掉,通通都换掉……”
打完一个电话后,姜父又马不停蹄打下一个电话,站在窗户前道:“喂,老吴啊,最近忙什么?”
“没什么事,就想问问你手头上还有什么靠谱的中介吗?对,最近可能想换房子住……”
挂断电话后,姜父在客厅走来走去,越看客厅越觉得客厅里的一些东西碍眼。
那小子的水杯光明正大地摆在客厅,还有拖鞋,冬天的拖鞋和夏天的拖鞋都有。
姜父忍住了要去拿麻袋直接把东西都给丢进去的冲动。
姜宜洗完澡后,也没发现姜父有什么异样,甚至还想之前一样做菜做饭,心里打鼓的姜宜稍稍放下了点心。
他甚至还踌躇了好一会,才敢去问姜父:“爸爸,你不生气吗?”
那时候的姜父切着菜,一边“咣当咣当”地剁着菜板,一边看上去心平气和和蔼道:“对乖乖肯定不生气。”
姜宜终于松了口气。
等到精神松懈下来后,姜宜才发现脑子有些昏沉。
他猜想大概是回来得太匆忙,着了凉,加上回来时落雪在黑发上融化,寒气加重,便让脑子昏沉起来。
他偷偷去客厅找了点药吃,以为姜父没发现,但殊不知就连药盒都是姜父摆进去的。
下午五点多,吃过饭和药的姜宜陪奶奶聊完天,原本只打算在床上睡一小会,但没想到放松下来的困意加上药效铺天盖地卷来,让他闭着眼沉沉睡去。
晚上七点多,姜父接到一个电话。
他低头一看,发现是陆黎打来的电话。
大概是发现了点什么不对劲。
毕竟作为陆家的大少爷,想查一个学生购买车票的记录,动动手指头就有大把人前赴后继。
但姜父迟迟没有接电话。
他也算是看着陆黎长大。
但是如今得知了自家孩子和陆黎在一起后,他就很难再像用以前的态度对待这个孩子。
毕竟从很早开始,陆黎就开始对他恭恭敬敬,一口一个姜叔,看着十分好说话,频频借宿在他们家。
姜父甚至就连他们姜家的钥匙藏在花盆地下这种事都告诉过陆黎,只因为他对陆黎十分放心。
但谁曾想竟是这个结果。
姜父算是今天才知道什么叫做引狼入室。
桌面上嗡鸣震动的手机停歇了一会,随即又响起来,跳跃闪动着来电联系人为陆黎。
直到第三个电话响起时,姜父才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显得很急,但又硬生生克制下来低声道:“姜叔……”
“我在门口,您方便给我开个门吗?”
姜父沉默了一下,然后道:“不用了。”
“我出去跟你说吧。”
电话那头的陆黎一怔。
对方的意思很明显,并不愿意进去跟他谈话。
连家门都不愿让他进。
姜父拧开门,看到了门外沉默伫立的黑色风衣青年。
他已经有了成年人的模样,甚至个头比姜父还要高上不少,剪裁合体的风衣上落着点雪,但依稀还能看到以前小时候的模样。
陆黎见大门开了后,下意识往前了一步,但又硬生生停住了脚步
姜父看着面前人,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脸色,但还是神色复杂道:“你要是来找乖乖的话,那不用找了。”
“回去吧。”
姜父顿了顿,又道:“他跟奶奶回了老家,你不用等了。”
陆黎抬头,刚想说话就被姜父打断道:“你们的事乖乖都已经和我说了。”
他像是有点犹豫,但还是道:“Arno。”
“有些话叔叔想跟你说,希望你不要介意。”
陆黎舔了舔干裂的唇,哑着嗓子道:“姜叔您说。”
姜父低声道:“你跟乖乖年纪都还小,又是从小一起长大,在青春期很容易对彼此产生一些不一样的看法。”
“那不一定是爱情。”
“姜叔还是希望你能够明白。”
“最重要的是,即使真正是爱情,但是乖乖还是和你不一样。”
他神色复杂,叹了口气道:“乖乖和你是两个世界的人,他只是就是一个普通人。”
陆家的大少爷有太多选择,身边也有太多诱惑。
十八岁的陆黎能够固守本心,但经历过权利旋涡沉浮后,二十八岁的陆黎还如同十八岁的陆黎一样吗?三十八岁的陆黎呢?
陆家的掌权人会不结婚生孩子吗?
沉默的陆黎想要开口,但面前的姜父却不愿再听,他望着面前人低声道:“Arno,也算是姜叔拜托你了。”
“回去好好想一想吧。”
“或者这段时间你们彼此都冷静一下。”
“彼此都想清楚了再来。”
十七十八岁的少年满腔热血不成熟,他们这些做大人的不能不成熟。
说完,姜父就把门给关上。
窗外纷纷扬扬落着雪粒,外头长长的影子沉默伫立着,好一会才消失。
从窗户外看着外头的影子消失,姜父松了口气。
毕竟他也担心外头的陆黎一直站着不走。
客厅里的挂钟嘀嗒嘀嗒走着,姜父去姜宜房间看了一眼,发现吃了药的姜宜睡得很沉。
他轻手轻脚地出去,顺带把姜宜房间的小夜灯也关了,随即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越来越大,昏黄路灯灯罩上笼了厚厚一层雪。
晚上十一点多,穿着睡衣的姜父起床去客厅接水,路过阳台的时候瞧见了阳台的窗没关紧,便拿着水杯去关窗。
但走进后,姜父却看见了右侧的一道影子投在地上。
那道影子比较短,要走近靠着窗户才能看到,倘若只是站在门前,是万万看不到的。
姜父迟疑地拧开门,却在下一秒差点被吓得心脏跳出来,几个小时前的一幕重新上演,甚至一个比一个吓人。
门前的金发男生跪在地上,半垂着眼,背脊很直,不知跪了多久,大衣上积雪厚厚一层,手骨冻得通红,呵出的气都没了热度,唇色也淡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