墮牢
万籁俱寂。
沈呦呦很难形容此刻的心情,她的手按在他的腰间,触感冰冷坚实,仿若触摸的是一块寒冰。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他没有人类该有的体温,没有人类该有的痛觉,可他的情感却是炙热的。
她的头贴在他胸膛处,伴着低微的心跳声,一种幽沉的、干净的香气钻入她的鼻腔。
像是自淤泥中艰难生长而出的一朵幽莲,草木香气中又带有泥土的涩意。
莫名地,沈呦呦眼眶有些酸涩,心头颤动,几乎拼凑不出完整的情绪。
为什么呀……
他在知道她与鬼界有接洽后,没有冷厉诘问,没有勃然大怒,而是主动将最脆弱的地方展露给了她。
要她动手杀他。
可此时心底最真实的声音告诉她,她不想杀他。
或许在最开始的时候,她曾有过如果他死了、或许会很好的想法。
可不知什么时候,这种想法却慢慢转变了。
或许,是因为发现他并不真的像传闻一般暴虐嗜杀,又或许,是因为在那个烟火绚烂的夜晚,他替她挡去那一击,手还淌着血,却和她说“我不会让你有事”……
她不想杀他,一点也不想。
而他却仍在低语。
“我之前虽然和你说,没有人能杀得了我,可若是那破魂刀,却是可以重创于我的……”
他语调低哑,“若我受创,就不会再有人禁锢于你,你就能自由。”
他像是轻笑了一声,“若结束一切的是你,也是很好的事……”
闻言,沈呦呦心头不可控制地震颤起来。
他明明已经是魔域至尊,拥有着让所有人生畏的修为,身边簇围着无数人,权势地位一无所缺。
可他在某些瞬刻,却会流露出一种脆弱的孤独感。
不是高处不胜寒的那种孤独,而是一种茕茕独立、漫无目的地行走于世,却找不到任何落脚处的孤寂。
“没有刀。”
沈呦呦咬着唇,不知为何,有一点想哭,“我没有答应他们……”
她想要挣开被他紧握的手,“我没有想杀你,我不想杀你。”
其余人都可以说要杀他,但她却不可以。
他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他还救过她,她不能忘恩负义。
说着,她抬眸看向他,却不知道此刻眼眶已然泛红,“我相信你,你说过会放我走的。”
谢知涯任由她挣开手,突然笑了:“你不该信我。”
他唇角微微上扬,“沈呦呦,我不值得相信,我会反悔的。”
沈呦呦心头微惊,面上却还强撑着道:“你不会的……”
谢知涯轻轻将她松开,替她抚平肩上衣褶,语调带一点轻哄意味:“待在这里,等我回来,好不好?”
等他回来,回来之后呢?
他没有说,大概是害怕听到希冀外的答案,沈呦呦也不敢问。
可不知哪来的勇气,她抬起头,伸手抓住他的一片衣角,问他:“你要杀的那个仇人,她……是好人吗?”
仇人和好人,明明是如此矛盾的两个词,有的时候却能奇异地共存。
这大概,要归结于人类本身的复杂性。
那位夜仙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魔君又和她有怎样的深重仇怨,才会在要杀她之余,还长久地迁怒于她的儿子。
云逐没有说的,原书没有提到的,这一些背后的事情,她突然很想知道。
沈呦呦顿了顿,小声补充道:“鬼界的人和我说,她是个很好的人,说我应该阻止你杀她……”
她看着他,“我不相信他们,我想听你说。”
闻言,谢知涯扯了扯唇角:“你不怕我骗你?”
沈呦呦声音很轻:“我想相信你。”
沉默半晌,谢知涯缓缓开口:“我和她的仇怨,很难说清楚……”
“可她大概,也算不得什么好人。”
他像是想要说什么,却突然顿住,而后声音急促了些,“等一等……”
仓促言罢,他竟直接化作黑雾,消失在了原地。
沈呦呦呆愣在原地,很快意识到,恐怕是那夜仙子处出了些事。
可大魔王就这么走了,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就不怕她趁机逃跑?
可她一细想,觉得确实没什么好怕的,毕竟就算她跑了,他也能很快把她抓回来。
依照他们间的实力差距,她想要离开,只可能是他心甘情愿放她走。
沈呦呦深深地叹了口气,看了看荒凉的四周,决定先进帐篷里缓一缓。
方才受到的震撼,属实有些大,她并未能彻底消化。
而她刚走至帐篷门口,还未来得及掀开帘帐,身前帐篷却像是被点着了,瞬刻化作了青烟。
沈呦呦骇然往后退去,心中警铃大作——
这附近另有人在,恐怕,还来者不善。
她一面拔剑,一面屏息凝神,果然感察到了不远处散发出的异样气息。
很强大、也很危险的气息。
她刚将剑,下一瞬,周遭便弥漫起了暗紫色的浓雾,其间,还传出可怖的怪笑声。
“别装神弄鬼的……”
沈呦呦壮着胆子,挥了一下剑,“有本事就出来打架!”
“咯咯咯……”
银铃般的清脆笑声响起。
浓雾中缓缓显出个窈窕身影来,是个妆容浓艳的女子,唇红得像血,肌肤白得像霜,深紫色的轻纱下,腰肢细得像是只有一手宽。
见着突然出现的女子,沈呦呦心头惊震。
这女子身上……好强的妖气。
而女子目光在沈呦呦手中剑上停留一瞬,唇角上弯,明明是在笑,却莫名有些瘆人:“我可不是来找你打架的。”
女子抬起一根手指,抵在血红的唇前,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沈呦呦清晰地瞧见,她的舌头竟是分叉的。
沈呦呦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毕竟,你可是魔君的爱宠,我若是敢伤了你,岂不是要被他扒了皮。”
明明说的是不敢,可女子看向沈呦呦的目光,却阴冷得可怕。
这种仿若被毒蛇盯上的瘆人感,让沈呦呦很是不适,瞥见女子眼中掺带的嫉妒情绪,她更是头皮发麻。
沈呦呦握紧了手中剑,努力让语气显得镇定:“你既然不是来找我打架的,那又是为何……”
女子却没有回答,而是慢悠悠地、闲谈一般地道:“妖界有一处地方,是修真界中独有的,名唤做墮牢……”
说起此,她眼中闪过兴奋,“你知道,那是个怎样的地方么?”
沈呦呦心头涌现些不安。
不等她回答,女子已然自顾地讲了下去,“那是一处,可以激出所有人或妖心底最阴暗、最肮脏一面的地方。”
女子话音未落,沈呦呦毫不犹豫,提着剑,瞬刻便移至她身前,猛力一劈——
却劈了个空,刀刃径直从女子体穿过,像穿过一团无形的雾。
女子愣了一瞬,旋即又笑了起来:“小娃娃,你尚不及百岁,又如何妄图能伤到我……”
她话未说完,面上却骤露错愕:“你……”
只见一朵汹涌火焰自她被劈到的那处烧起,竟有要将她点燃的骇势。
女子瞳孔猛缩,转露出一双竖瞳,旋即猛地一挣,身子瞬间便散做了一团紫雾。
“很好。”
紫雾中传出女子咬牙切齿的声音,“很久没有人敢这样伤我了。”
“你必须得付出代价。”
极可怖的妖力在空气中蔓延,浓郁的紫雾朝着沈呦呦扑来,瞬刻便将她束缚住,似绳索一般,将她提扯在半空。
她手中的剑也哐当一下掉落在地。
沈呦呦竭力挣扎着,不断释放出凰火,企图烧断那紫雾的捆缚,可纵然那紫雾不断颤抖,明显也是被伤到了,却如何都不肯放手。
女子像是忌惮着什么,明明怒意已近实质,却仍没有对沈呦呦动手,只是硬拽着她往前行。
她是要带她去那墮牢。
脑中得出这一认识,沈呦呦拼命挣扎,心中慌乱情绪不断蔓延。
可在绝对的妖力压制下,她怎么也没能挣脱那紫雾束缚。
而女子像是也受损不小,一路上都没有再言语,间或还发出痛哼声,释出的恨意几乎刻骨。
紫雾渐淡,沈呦呦眼睁睁地看着紫雾凝出一双手,在前方虚空中奋力一撕。
幽绿色的液体自那手腕上渗出,滴落在那片被撕开的口子上,那口子瞬刻光芒大作,朝外扩散成了个圆。
那破口黑黝黝的,仿若什么噬人恶兽的深渊巨口,散发着可怖的阴寒气息。
女子的语气有些虚弱,却像是很兴奋:“猜猜看,你出墮牢后,他还会不会待你这般特别……”
沈呦呦只觉那紫雾将她狠狠向前一抛,那破口处随之散发出巨大吸力——
在被那破口吞噬的一瞬,她听见女子阴毒的冷笑:
“若是你没死在墮牢里,反倒死在他手上,那就更有意思了……”
……
“刺啦——”
眼前的冰雕瞬刻破碎,而谢知涯垂着眸,手掌在空气中快速一抓,很快便捏住了一抹微小光晕。
谢知涯冷笑:“故技重施。”
他毫不犹豫一握,那光晕发出声惨叫,瞬刻便半点气息也无。
这代表着,这世上再无夜清月,他彻底杀死了她。
可他却没有想象中的快意,甚至觉索然无味。
过去那些他深深恨着的、被他当做活下去意义的东西,好像都在某一刻,失去了从前的意味。
是从什么时候呢?
好像是在听到小傻子那一番冒着傻气的话语后,又好像是在更早。
他在某一刻突然觉得,没必要再和这些烂人纠缠,不值得。
他该去仰望些更好的东西。
即使只是仰望。
她没有杀他,这就是个很好的开端。
这般想着,谢知涯唇角微微上翘,毫不留念地,转身要离开。
“去死吧!”
带着稚气的怒吼在他身后响起。
谢知涯头也未回,便释放出道灵气,打落了那把朝他刺来的匕首。
见匕首被轻易打落,男童面露惊慌,却仍不肯放弃地朝着谢知涯扑来:“你杀了我阿娘,我和你拼了!”
谢知涯只一抬手,男童便连他的身都近不得,只对着空气拳打脚踢。
“你阿娘?”
谢知涯冷冷道,“你是真把她当阿娘,可知她把你当什么。”
男童却仍如发狂的小兽,甚至想要撕咬他:“你还我阿娘!”
谢知涯随意一挥,男童便跌坐在地,他冷笑道:“不过是被用来借运的器皿,却对主子这般真心,倒是有趣。”
男童一怔:“你说什么?”
谢知涯淡淡道:“她心里只有一个儿子,你们这些人,不过是些她养着给她儿子借运的器皿。”
“抽血,仪式,梦魇……”
谢知涯每说出一个词,男童的面色就白一分。
“你胡说!”
谢知涯垂着眸,平静道:“妖界里根本就没有几个人,她却能接二连三地捡回你们这些被抛弃的孩子……”
他唇角扯起一抹嘲讽的笑,“你以为,你真的是被父母抛弃的么?”
男孩的面色瞬刻苍白如纸。
……
重新降临于地,谢知涯心中微微有些忐忑,虽然知道她大概不会,可他还是担心。
担心她会偷偷离开。
可当他定神望去,却见原本的两顶帐篷,只余下一顶,而地面上却落着一把孤零零的剑。
是她的剑。
……
随着砰的一声,沈呦呦再次落在了一片黑暗中。
这已经是她走出的第七个幻境,也是她“死”的第七次。
在被投入这所谓墮牢中后,她瞬刻便落入一处幻境。
那是个极为真实的幻境,她的记忆被替换,忘记了原本的身份,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幻境中。
那在个幻境中,她被一只形貌可怖的巨兽所擒,将要被残忍吞食前,突然有一道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让另一个人来代替你,代替你去死。”
被按在兽爪下,她恍惚了一下,下意识道:“这不好吧……”
她话音刚落,那巨兽便怒吼着将她撕碎——
随着她的死,她被从第一个幻境中送出,转而落入了一片黑暗。
可还没等沈呦呦从被巨兽撕碎的阴影中走出来,又很快被新的幻境笼罩。
这次她成为了女皇,一个素有暴君之名的女皇,性情残虐,手握重权,无人敢违抗其令。
底下人笑得一脸谄媚:“这女子是献给陛下戏耍的,陛下想要怎么作弄,都是可以的。”
所谓作弄,依照女皇往日习性,是要染上血色的。
在一众鼓动眼神中,她犹豫着道:“给她添件衣服吧,看着怪冷的。”
可到了最后,那原本怯弱的美人披上暖和裘衣,却在靠近她的一瞬却突然发狠,狠狠地捅了她一刀。
直至彻底咽气的一瞬,沈呦呦都是懵的。
而后,又是熟悉的黑暗,又是新的幻境,像是永远没有尽头……
她不断“死”去,以各种各样的身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
她在幻境中会被替换记忆,可在出幻境后,却仍会记得在幻境中的遭遇。
所以,那七次死亡经历,她记得请清楚楚。
而她所经历的那些幻境,无一不是黑暗的、阴沉的、充斥着恶意的,在其中,她经历各色艰难抉择,遭遇各种糟心背叛……
人性的丑恶被放到了最大,赤.裸裸、血淋淋地展现在她面前。
在第七个幻境中,她为救苍生,献祭了自己,可在死后,尸骨却被当做宝物,被拆成无数碎片,由一众毫无敬畏感恩之心的人争抢肆夺……
第八个幻境迟迟未来。
沈呦呦跌坐在一片黑暗中,幻境中所经历的一切在她脑海中走马灯般地转映。
那些丑恶的、肮脏的、贪婪的的嘴脸接替在她眼前晃过,仿佛是要告诉她,看看,你做出的那些选择多么愚蠢,你所坚持的那些东西多么可笑。
有声音在她耳边重复地道,“放弃吧,你以为你还能坚持多久?”
“杀了那些人,你就不用死了……”
沈呦呦被吵得头晕脑胀,她捂住耳朵,凶巴巴地道:“闭嘴!”
“我怎么选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她回想起那七次造成死亡的选择,心里居然没有多后悔。
若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是会做出相似的选择。
得出这一结论后,沈呦呦心底竟涌上些释然。
既然是从心的选择,那即便是死亡,她也甘之如饴。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在黑暗中迷失了自己,那么到时候就算她活了下来,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死亡。
定了定神后,她心底反倒被激起一股斗志:“有本事你接着来啊,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弄出多少恶心的东西……”
她手叉着腰,气势汹汹地朝着那片黑暗喊:“我—才—不—怕—你—!”
她话音刚落,原本一片黑暗的前方却骤然浮现了一点亮光。
那亮光越扩越大,映照得整片空间都亮堂起来。
与此同时,第八个幻境骤然降临,却是以和前几次截然不同的方式。
在刺目的金光中,沈呦呦抬手捂住了眼睛。
而当她再次睁开眼,所见的却是一片汹涌火海。
而那火海中却站着一个女子,那女子大半个身子都被烈火吞噬,只露出一张痛苦的面容。
她认得那张脸,那是苏若雪。
这个名字一经涌上心头,沈呦呦骤然发觉,这一次,她好像没有失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