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县尸窟-17
顾栖在那一片漆黑的沉渊当中坠落。
这是半空当中, 没有任何的借力点。除非他能够长出翅膀来,否则的话除了落到那已经大张开的花瓣当中成为食物之外,想来不会有第二个选择。
顾栖没有动作,只是静静的望着上方。而同他的视线所交集的卫黎, 在这一刻生出来了自己像是被那种视线给穿透灼伤的错觉。
但是他很快就否认了这个可能。
然后他看见顾栖张了张口, 像是在同他说什么话。但是双方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远, 以至于卫黎并不能够听清
不等卫黎去更仔细的辨别方才顾栖究竟都说了什么, 顾栖已经落到了那花的正中心。艳红色的花瓣朝着中间一包, 白色的尖牙一闪而过, 像是一张合拢起来的巨口。
于是那些他没有来得及读的话便也跟着一起, 被这花朵给吞噬了。
卫黎从上方跳了下来, 落在那花苞上。
这原本应该是属于他的、绝对的胜利,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卫黎却感到了某种奇妙的不安。
这种不安催促着他拍了拍那一朵巨大的花苞。
于是这花苞下的茎杆便猛的收缩, 坠入了另外的一处水域当中——也就是,这个养鬼地的第一层。
无数的深绿色的藤蔓舞动着, 抽打着, 将上方的通道牢牢的堵住, 让最下面的第一层与外界彻底的隔绝。
作为养鬼地,原本就不需要同外界有任何的交集。若是留出来了通道, 那只会是为了等待有猎物去自投罗网。
但是现在, 对于卫黎来说, 他已经得到了最好的猎物, 接下来需要的已经并非是“捕食”, 而是消化。
那么为了在这个消化的过程当中能够不被打扰的、更好的吸收力量, 将自己的养鬼地对外的通道给封闭起来, 显然非常重要。
实际上, 若是那些进入这个养鬼地的天师们能够再更具有想象力一些的话,那么就会发现,越是深入这里,便越是潮湿,充盈在其中的液体也就越多。
第五层处于地面上,是干燥的。
第四层的蘑菇丛林开始出现水洼,第三层的蛇窟有及至小腿的暗河,第二层是堪堪到人的脖颈处高的水潭,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地方暴露在水面外。
而最下面的第一层,则是整个都充满了液体当中。那些翠绿的藤蔓和顶端艳红的花苞在水中自如的生长,就像是在子宫当中被羊水所包裹孕育的婴孩。
属于“卫黎”的那一张脸像是什么因为被谁泡了太久的发胀的面皮一样鼓了起来,卫黎伸出手来,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就像是抹掉了干掉的、覆在面上的泥一样。
那张脸被抹去,从底下露出的第二张脸则明显要苍老、布满褶皱。
实际上,这也不应该是一张陌生的脸。因为若是有谁能够站在这里,去对比一下的话,那么就会发现,这一张脸分明是属于那位已经折损了的六级天师元黎。
只是这一具皮囊当中,已经是那新生的鬼王了——而在这一片水域当中肆意舒展着的无数的藤蔓,便是这一位鬼王的本体,同样也是他诞生之初的最原本的样貌。
若是元黎天师能够早些知道自己那一去造成的后果的话,那么他必然不会踏入第一层半步。生在其中被孕育的鬼王虽然并没有完全到了成熟的时期,但要对付区区一个人类天师、又还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自然是不会有任何的问题的。
并且这一株以植物的模样诞生的鬼王还拥有那么一点特殊的天赋能力:
他能够吞噬掉生物、然后继承对方的记忆。
于是元黎这一位六级天师所知道的一切,都被鬼王得知了。从百鬼天灾,到安全区,再到人类当中诸多天师的排行,乃至于是一些便是在天师协会当中也该是不外传的隐秘。
真有趣。
鬼王想。
他于是占据了元黎的身体,给自己仿照着起了“卫黎”这么一个名字。
如果只是在养鬼地当中等待自己被自然的孕育而出,还需要太久太久的时间,卫黎便索性混入了人类的世界当中,巧妙的在背后操纵和推动,让更多的、更强大的天师进入这个养鬼地当中。
他自会感谢他们的慷慨,然后将他们的力量全部都进食笑纳,来加速自己的成长。
而当顾栖踏入了养鬼地的时候,鬼王觉得自己浑身都在颤抖——因为兴奋。
以元黎的记忆来看,顾栖已经闭门不出好几年,他一开始根本没有把对方列入自己的考虑范围内……哪里想到顾栖居然会自己送上门来!
他以卫黎的身份跟在对方的身后,总是会忍不住深深的吸气,去嗅那美妙的阴气的味道;口中也会控制不住的分泌口水,恨不得当场就撕开伪装将顾栖吃掉。
卫黎之所以要使用元天师这一具苍老的身体,是因为自己的本体没有长成熟,没有办法化作人形,只能假借他人身躯;可是如果能够吃了顾栖的话,卫黎断定,自己的成长期一定可以毫无阻碍的度过,直接迈入成熟期!
到了那个时候,他自身便可以化作与人类一般无二的形貌,又手握着更强大的力量……这个世界上又哪里去不得、哪里不是他的后花园?
一想到那样的未来,卫黎就不免心头火热。
他将手放在花苞上,带了催促的意味。于是那合拢的花苞便也如同他所希望的那般蠕动了起来,像是内里正在流淌着消化液,一点一点将顾栖这个香饽饽给赶快彻彻底底的变成自己的东西。
而伴随着这种蠕动一并传来的,是能够被清楚感知到的、不断增长的力量。
庞大的阴气在身体里流淌着,却堪称顺服,那些代表着卫黎本体的藤蔓又开始不断的滋生许多新的根须,而顶端艳红的花苞颜色也在逐渐的变深,颜色浓郁的像是掐一把就能滴出水来。
“消化的……可以这么快么?”
卫黎隐隐觉得不太对。
而再一联想到顾栖之前毫不抵抗的被花苞吞吃的行为,卫黎心头“咯噔”一下,先前生出来的不详的预感越演越烈。
因为这一切未免有些太过于顺利,顺利到让卫黎觉得背后发毛的程度。
可是那些顺着本体被送过来的力量却做不得假,让他进退两难。
“不如看一下。”卫黎试图说服自己,他实在是舍不得这样的力量,“就看一眼,顾栖现在究竟被消化到什么程度了。”
按照卫黎原本的设想,顾栖会因为不敢使用自己没有约束的、由阴气而衍化的力量而落败于他,他会在杀死顾栖之后从容的吸收对方的力量。
然而事情的发展显然往往并不按照既定的计划去进行,顾栖居然毫不在意自己可能会堕化为鬼,以至于卫黎不得不强行将吞噬顾栖,而不是原本设想的、等顾栖死亡丧失反抗能力后再进行这样的行为。
卫黎想过可能会遭受到顾栖什么样的挣扎,但是唯独没想到事情会顺利到毫无阻碍!
他于是控制着花苞稍微的张开一条缝,去瞧了一眼。
……空的?
从缝隙望进去,花苞里面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卫黎面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变的狰狞和可怖了起来。
那些才刚刚安静下来没有多久的藤蔓顿时又被惊动,开始在水中疯狂的挥舞着,掀起一股又一股的水波与震动。
“你在找我么?”有人在他的身后问,“何必呢?就当这是一个给自己的美梦……不好么。”
“我明明都已经在配合你了。”
卫黎状若疯癫的回过头去,看到的是顾栖站在他身后,那一双鬼魅一般的眼睛望过来,竟然是比这沉渊还要更加深厚沉重的郁色。
“你耍我?!”
卫黎若是现在都还看不明白的话,那才是真的蠢的无可救药了。
面对这样的问题,顾栖非常模糊的笑了一声。
“怎么能算是耍你?”他说,“这难道不是你自己想要的吗?”
顾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这样的力量。”
几乎是在他的话音落下的同一刻,更加可怕的力量一股脑的涌入到了卫黎的身体里面。若是说之前传递来的都不过是涓涓小溪的话,那么现在便是奔涌不息的宽阔江河,二者根本不可放到一起去做比较。
伴随着这种可怕力量朝着卫黎身体里不断的输入,顾栖的面容也开始出现更加明显的改变——那些原本只是占了半脸的漆黑鬼纹已经爬上了他的另外半张脸,虽不显狰狞,但是却有着另外的某种可怖。
他的头发在悄无声息的变长,显得有些凌乱,发尾末端是燃烧的幽蓝色鬼火;在他的手肘上有嶙峋的骨刺生长了出来,不是很长,缭绕着黑色的阴气,看上去居然有一种别样的美。
而在顾栖的背后,隐隐有什么东西在窜动着,随后在一片黏稠的黑暗当中张开了猩红色的瞳仁。
毫无以为,他如今正站在人类与恶鬼的边界线上,只需要踏出一步——
便会彻底的,进入另外一方阵营。
这是有如在钢丝线上行走的惊险,但顾栖看起来却足够把控。
随着他堕化的程度加深,所能够调动的阴气也不断增加,输入卫黎身体内的力量自然也多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程度。
“不……不!”
卫黎开始感到惶恐。
他试图截断力量流通的阀门,但是顾栖自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青年的面上难得的,出现了一点点的笑意。只是这笑容是如此的恶劣和嗜血,像是野兽望着自己爪下鲜血淋漓的猎物。
“那么……”
“晚安。”
与之一并伴随的是“嘭”的一声巨响,卫黎被这自己根本无法容纳的庞大力量给活生生的撑爆。整片水域当中所有的藤蔓都炸成了烟花,碎片在水中漂浮着,瞧着像是什么乱入的珍珠奶茶现场。
顾栖抬起手来,接住了一片碎片,看了一眼。
“你问我拿什么和你争。”
他轻笑着:“可我也合该问问你,又是哪里来的自信,以为自己能够将我当做盘中餐。”
这只鬼王终究还是太过于年轻,他大抵不曾想过,顾栖的存在对于任何阴鬼来说无疑都是一块儿巨大的香饽饽。
可是偏偏对方也平平安安的活到了现在,并且眼看着还会继续生龙活虎的活下去——这一点本身就已经代表着足够的恐怖。
在他之前的那些阴鬼们不吃顾栖,不是不想。
而是不能。
顾栖闭着眼睛静静感受片刻,随后掏了掏,摸出一张符箓来,往里面输了点灵力激活。
符箓上散发出细微的光芒,代表着在进行正常的运转。
“我是顾栖。”
“华县尸窟的事情解决了。”
他松开手,那一张符箓变作一只光构成的小鸟,轻轻啄了一下顾栖的手指,随后振翅从这片空间当中消失。
那是协会特制的通讯用的符箓,以顾栖的实力,要让其破开尸窟本身的限制于遥远的距离,传递两三句话,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顾栖知道,他接下来应该把这一幅鬼化的模样压制回去,然后返回上面的通道,和江不换宴潮生带上姜雀臣返回。
可是他却完全不想动。
没有动力,也不知道自己那样做的意义是什么。
回去上面的世界又能如何?……已经没有人在等他了。
他突然的伸出一种疲倦的感觉来。
就这样向下堕落吧。
在这里长眠,好像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顾栖便在这液体当中缓慢的下沉,并且闭上了眼睛。
但是他没有下落太久,因为有人抓住了他的手,然后带着他向上浮——带着他去那个更光明和广博的、属于人类的世界。
“……啊。”
仍旧处于鬼化状态的大脑还不是很清醒,再加上人类的眼睛毕竟不是为了在水中视物而被创造的,以至于他其实并不能很好的辨认那个拉着他的手的人是谁。
只是,即便是这般模糊,顾栖却还是坚定的认为,自己认出了对方的背影。
“阿乐?”
他发出了一声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叹息声。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顾栖说,“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么难看的样子的。”
因为那是自己喜欢的人,所以想要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对方,而不希望有任何一点的不好落在他的眼底。
他的恋人是那么好的人。
也理应得到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即便是他自己,也不能够成为这当中的例外。
牵着他的手的人便顿了顿。
顾栖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答,毕竟他清楚的记得,宴乐已经死在很久以前,眼前这该只是他执念深重而产生的幻影虚像。
“不难看。”
但是他清楚的听到那个人说。
“——当为人间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