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这几天中,花俊父子办好了各种手续,带着微薄的安置费,踏上了回湖城的路。他准备把儿子转回来上学,提前也办好了各种证明,咨询好了学校,儿子回来应该上六年级,在湖城市第五小学继续就读。
回到湖城后,家里的房子布满了尘埃、蜘蛛网,他们父子二人化身清洁小能手,全力收拾房间。
就在阳昭明灾区救援期间,他的爷爷突发脑梗去世了。阳爸爸给儿子打电话说道:“儿子,你能不能先回来一下,送爷爷最后一程?”
阳昭明听到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爷爷就像一个老顽童一样,总是陪着他做各种游戏、实验,这大大激发了他求知的欲望,在玩乐中学习,从学习中获得乐趣。他宠爱他,但不宠溺,一切总是把握得恰到好处。
爷爷不仅对阳昭明如此,对另一个孙子阳昭清亦是如此。这个夏天,阳昭清高考结束,成绩刚出来没多久,688分,上清远应该没问题。
最后一面见不到了,最后一程阳昭明很想去送爷爷。但是,面对着眼前哀嚎呻吟的病人,他不能离开。许久以后,他更咽地说道:“爸,我回不去,我不能扔下这么多重伤病人不管不顾。我相信爷爷会支持我的,他肯定不希望我做出这样的选择。”
阳爸爸知道儿子会这样回答,他说道:“我会替你多看爷爷一眼的。”
“阳医生,这里有个病人你过来看看。”一名护士在帐篷外喊道。
阳昭明挂掉电话赶紧回到帐篷里去了。他收起悲伤,冷静地帮病人处理伤口。
夜渐渐深了,外面慢慢下起了雨。阳昭明走出休息的帐篷,来到河边,任泪水横流,他哭得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如果说大雨是天上的眼泪,那就是苍天与昭明同悲。活在这世上,总会有这样的时刻:
那个宠你、疼你、爱你的人,突然就撒手人寰,你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一半。还有人爱你,还有你爱的人活在这个世上,但每一个很爱的人离去,都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悲伤。阳昭明白天强忍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无法言说的伤痛化为一声又一声咆哮。他没办法向任何人倾诉,不论对方是否理解,这种悲痛是一种非常私人化的情感,是他和爷爷之间联系,没有任何其他人可以参与其中。他像一个被痛苦紧紧攥在手心的小羔羊,任由这种悲痛侵袭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人的情绪需要用一个出口,惊闻噩耗还能从容冷静治病疗伤,不是因为冷血无情,只是将那份情感死死地埋在心底,狠狠地压住。这一刻,就是情绪大爆发的时候。
雨越下越大,河水慢慢涨起来了。阳昭明看到水面越来越高,他准备转身回到帐篷里。谁知道脚下的那块土壤一下子被冲走了,他来不及反应,整个人仰面跌进了洪水中。跌落的那一瞬间,雨伞从手中松开,飞到了岸边。汹涌的洪水淹没了他整个身体,他无力反抗,无法挣扎,在河流的冲击力带动下,被冲往更远的地方。
第二天,组长点名的时候,发现阳昭明不在,询问去向,有一个护士说昨晚好像看到阳医生往河边走了。组长赶紧找了两个人到河边寻阳医生,洪水依然很大,河岸已经被冲击地变形了。他们找了没被洪水淹没的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最后只在草丛中找到了阳医生的雨伞。
组长给阳医生打电话,打了很多次,都是关机状态。他们将情况上报给嶂城市应急救援领导小组,秦市长派出了更多人找阳医生,找了两天两夜,都没有结果。大家认为,阳医生多半是被洪水冲走了。
他们联系了阳昭明的家人,阳家刚给老爷子料理完丧事,又惊闻儿子失踪的噩耗,阳妈妈一时接受不了,情绪太激动,晕过去了。阳爸爸赶紧叫了急救车,送到医院里。
湖城市中心人民医院的院长听闻消息后,赶到病房看阳昭明的父母,还安慰道:“昭明身体素质很好,也擅长游泳,可能已经在某个地方爬上岸了,只是还没有联系上大家。”
秦市长让电视台播放了寻人启事,发动河流两侧的村民们多留意,一旦发现阳昭明,立即联系救援小组,还附上了电话。
大雨瓢泼了几天,今天雨住了,风停了,太阳在乌云背后,时不时露个脸。天气转好,花向暖听到的确实噩耗。她正在病房练习走路,看到了这条新闻,腿一软,摔地上了,晴空大霹雳,她努力站起来,怎么也站不起来,眼泪哗哗哗地往外流,默默念道:“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肯定不是真的,一定搞错了,搞错了。”
一会儿,陈佑霖和钱培钧过来了,看到花向暖一个人坐在地上,泪流满面,情绪激动,赶紧上去把她从地上扶起来。陈佑霖忙问道:“暖暖怎么啦?”
花向暖啜泣着说:“霖霖,我看到新闻在找人,找阳医生,说他被洪水冲走了,已经找了两天两夜没找到了。”
钱培钧问道:“向暖,你不会看错了吧?阳医生在救人,怎么会被洪水冲走呢?”
花向暖说:“我也希望看错了,可那张脸我怎么可能看错呢?”
“这么大的事情,网上肯定搜得到。”钱培钧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输入“阳昭明洪水”两个关键词,弹出来的第一条新闻就是花向暖看到的那条新闻。
陈佑霖赶紧安慰道:“暖暖,只是还没找到,可能过两天就找到了。”
钱培钧走到外面,给秦大哥打电话,问道:“秦大哥,阳昭明医生怎么会被洪水冲走呢?”
秦市长说:“根据我的了解来推测,应该是这样的,他父亲给他打电话说了爷爷去世的消息,想请他回家送爷爷最后一程,阳医生舍不下手头的病人,放弃了回家,回到帐篷后继续救人。到了晚上,手头的工作都做完了,有人看到他表情凝重,一个人撑着伞往河边走,估计是过去散心,那天晚上正好下大雨发洪水,他可能不小心就被冲走了。”
“顺着河流两岸都找了吗?”钱培钧继续问道。
秦市长说:“我们从出事地点往下搜索了十公里河岸,都没有任何消息。今天洪水慢慢退了,我准备再派人开着船看看河里面能不能打捞出来。培钧,你怎么这么关心阳医生呢?他是你的朋友吗?”
钱培钧说道:“是我朋友的男朋友,她地震受伤了现在还没出院,又听到这个噩耗,这会儿情绪完全失控了。秦大哥,他还有生还的可能吗?”
秦市长说:“培钧,那你们还是要有最坏的心理准备,洪水比较大,而且今天都第三天了,活下来的可能性越来越小。接下来估计只能寄希望于被河流沿岸村落的群众救了,但是这个新闻播到现在,还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挂完电话,钱培钧的心情沉重。他回到病房,对她们说:“我刚打电话跟应急救援领导小组的人确认了一下,新闻确实是真的,他们正在全力搜救。向暖,我们还是耐心等待吧。”
意外总是这样,在人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而至,留下致命一击。阳妈妈从医院出来后,跟阳爸爸一起,坐上了飞往嶂城的航班。嶂城市应急救援组帮他们安排了住宿,但他们迫不及待跑到了阳昭明救援的地方,跑到了儿子最后出现的地方。
周围的人告诉他们老两口,洪水已经渐渐褪去,之前水势大的时候,旁边的大树都冲跑了。阳妈妈望着眼前的这一切,情绪不能自已。阳爸爸则是一味自责,说道:“都怪我,我不该给他打那个电话的,明明知道他不会回来。他如果不知道,就不会出这样的事情了。”
最后,他们带着儿子的那把伞,离开了临时救援点。来到了嶂城市人民医院,看望花向暖。
阳妈妈走进病房的时候,眼睛依然红肿着,刚开口一句“小暖”,情绪再也绷不住了,嚎啕大哭。花向暖抱着阳妈妈,两个人都歇斯底里地哭起来。阳爸爸、陈佑霖、钱培钧看着她们,知道劝说无益,眼睛里也都闪着泪花。
过了许久,哭声渐渐停止,两个人的眼睛都肿得快要睁不开了。钱培钧拉着陈佑霖,说道:“到晚饭时间了,走,我们俩出去买点吃的。”
病房里留下阳爸爸、阳妈妈和花向暖。阳爸爸把手里的雨伞递给花向暖,说道:“小暖,这是明明最后用的那把伞,留给你吧。”
花向暖接过那把伞,眼泪汩汩地又流下来了,她啜泣着说:“叔叔阿姨,都怪我,我不该让他去参与救援的,就应该让他陪着我,我对不起你们。”
阳爸爸说:“明明的心里,装着病人。你拦不住的。这事儿怪我,我要是不打电话告诉他爷爷去世了,他就不会到河边散心,就不会有这样的悲剧。”
又听到一个噩耗,花向暖的声音颤巍巍地,道:“叔叔,你说什么?爷爷去世了?”
阳爸爸点点头,说道:“我们刚料理完爷爷的丧事,就赶到这边来了。”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语言如此乏力,阳爸爸阳妈妈先是失去了父亲,如今儿子又失踪了,这对他们来说,该是多大的打击啊!好像没有什么样的语言能够安慰到他们。在知天命之年,上失老,下失小,而且是独子,往后的生活,花向暖不敢想象。
阳妈妈坐在床边,握着花向暖的手,说道:“小暖,这辈子,恐怕咱们是没有婆媳的缘分了,我儿福分太浅了。”
眼泪从花向暖眼眶里流出来,她说道:“阿姨,不会的,昭明他肯定还活着,他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
阳爸爸叹了口气,说道:“小暖,我们来的时候已经问了应急救援组,这都几天了,生还的希望很渺茫。而且新闻播出这么长时间,没有群众提供线索,他估计没有被人救起来。”
花向暖注意到,阳爸爸两鬓的头发都白了。已经总是听人说“一夜愁白头”,她总觉得是夸张的写作手法。如今亲眼目睹阳爸爸的头发白了这么多,肯定是这几天白起来的,她才知道,痛苦有多大的能量。
又过了两天,依旧没有阳昭明的任何消息,那块大石头一点一点落到他们的心里,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又经过几天,花向暖出院了,这天,阳爸爸和阳妈妈接她出院,刚走到医院门口,钱培钧慌慌张张跑过来喊道:“等一下,向暖。”
他们停下脚步,转身,花向暖问道:“怎么啦?”
“有阳医生的消息了。”钱培钧气喘吁吁地说道。
“你说什么?”阳妈妈着急地问道。
钱培钧说:“应急领导小组说,在岸边找到了阳医生的皮鞋。”
一丝希望刚从阳妈妈的脸上划过,紧接着,更大的绝望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