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本台报道,我市盛鼎集团两名女员工失踪,一位名叫姜丽丽,一位名叫吴喜,二人均为公司设计部员工……”
我叫吴喜,现在正坐在床上看着电视。这是一家偏僻的乡村旅店,屋外的大雨下了一夜,狭小的屋内散发出阵阵只属于梅雨季的潮气与霉味。
“下了一夜雨了,可以冲刷掉很多东西呢。”
我回过头对门口说道,顺便从一大袋廉价的海盐味薯片中抓出一大把塞进嘴中。
“你也在为我开心吧,丽丽?”
姜丽丽站立在门口,两条胳膊僵硬地垂在大腿边,她侧耳倾听着电视上的新闻,表情显示出了极度的怨恨与悲伤。
“目前警方正在全力搜索二人家中及附近位置,暂时未有发现。盛鼎集团为我市一流名企,此次员工失踪事件引起了多方的关注,大家都在期盼着二人能早日回家……”
我拔掉电视,拿起自己的外套起身走向丽丽。
“唉,你生什么气呢,我现在不也是乖乖在这里等着警察来么?”
说着,我将外套披在了她的肩头。丽丽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仿佛散了架一般。她回过头,脖子发出了刺耳的咔咔声。
听着她的嘴巴里发出的唔唔声,我无奈地耸了耸肩,重新回到了散发着恼人的霉味的小床上。
我出生在一个小镇子中,贫穷与丑陋是残忍的生活为我打上的烙印。我的脸上布满一块块奇形怪状的黑色斑点,就像电视上的那种斑点狗一样,只是那种狗看起来机灵又高贵,而我却是那样的恐怖丑陋。
我从小没有朋友,更没参加过任何集体活动,我只是在父母每天没日没夜的劳作中努力读书。我们每个人都像家里的那头老黄牛一样,无声无息,机械疲惫地赶着路。
幸而皇天不负有心人,我考上了大学,后来又应聘到了全市最好的企业。我终于能赚钱了,再也不用跟父母挤在那破败不堪的小屋里,再也不用担心冬天衣服上的大补丁能否被人看见了。
也许,也许我也能交上一两个朋友,跟她们一起吃吃饭。
啊,朋友,多么奢侈的物品呀!
当我兴奋地在电话中跟母亲交代这件事时,她又高兴地问我:
“那你准备每个月往家里邮多少?”
“我跟你爸什么时候能搬过去?”
手中的电话瞬间变成了烫手山芋。不,我好不容易才到了这一步,没人知道我付出了多少血泪,我不能,绝不能让我未来的朋友知道我那一双看起来惊人衰老贫穷的父母。
起码现在不能。
难道养了我这么多年,只为了让我把他俩带出那个落后的小乡村么?只是为了要迫不及待地压榨我么?
我求求你们,不要拖累我啊!
“就快了,妈,你跟爸再等等……”
我更咽道。
“好,我们等你消息。喜儿,别忘了你给我跟你爸俩签的承诺书啊。”
这几个简单的字让我的心如坠入冰窖冰冷,我犹记得里面歪歪扭扭如蜘蛛腿般丑陋的字迹,里面却承载着我无法逃脱的艰难的人生,成了让我每晚惊醒的噩梦。
上班的第一天。
我将头深深地埋进工位,耳边不时传来旁边同事的玩笑声,与高跟鞋落在地上的踏踏声。
这里就好像是天堂一样啊,这里的人与我是多么的不同啊。
我的眼神落在我那双藏在桌子底下的那双白色塑料平底鞋,15元的地摊货。
身上这件反射着廉价布料所特有的光泽的黑裙子,勾勒出我干瘪佝偻的身形。
早上镜子中那张布满怪异的黑色斑点的脸,即使涂了两层粉底也遮盖不住那一块块色斑。
我现在一定显得非常可笑,他们一定是在笑我啊。想到这,我的心就像掉进沸水中一样被煮透了。
所以要赚钱,有了钱,我就去掉这些该死的斑点,魔鬼的印记,我就可以交到朋友,让我显得亲切,幽默,可爱的朋友。
“这位美女就是新来的同事吧,你好,我叫李节。”
我猛地抬起头来,眼前是一位眉目清秀,气质俊郎的年轻男士,他的脸上挂着比太阳还耀眼的迷人的微笑,眼睛是那样的明亮,让人目眩神怡。
这声亲切的问候让我的身体变得僵硬无比,想要起身却无法动弹,只得发出一声沙哑难听的:
“嗯……”
“刚来单位不适应吧,我是项目部的,就在你的隔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
“好,谢谢你……”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异性的善意,我的大脑就像被塞满了沙子一样无法思考,但我的身体却反射性地起着鸡皮疙瘩。
“是呀吴喜,你有什么事也可以来找我,我叫姜丽丽。”
一个温柔活泼的女声响起。她缓缓走来,虽是跟我说话,但目光却落在李节身上。
这是一个娇小玲珑的女人,她的眼睛与嘴巴的形状都有些圆钝,且微微凸出,眼神中透露着与说话语调中不相符冷淡,虽然妆容无比精致,但脖子上的细纹俨然暴露她已经过了女性最好的年龄。
“李节,你也真是的,我们丽丽有困难的时候也没见得你这么主动呀。”
又一个女人调侃道。之前我便看到她一直与姜丽丽一起聊着天。
姜丽丽白皙的脸蛋瞬间红了起来,她有些嗔怪地看了那女人一眼,又偷偷地看着李节。
“唐小你说哪儿去了,怎么又扯到丽丽身上了。”
李节笑着说道,又拍了拍姜丽丽的肩头。
姜丽丽的脸更红了。
周围又发出一阵哄笑。
我也跟着扯了扯嘴角,尽力展现出好看的笑容。
对于男性我一直没有什么好感。他们愚蠢,粗鲁,缺乏共情。如果不是因为我日复一日繁重的农活中练成了一身惊人的力气,恐怕我会在他们无所顾忌的可怕的肢体暴力中毁灭。
此时的一切突然都与我无关了,或许一开始就跟我没有关系,就只是这几个人的日常消遣罢了。
只是李节一直用一种不同寻常的热切的眼神看着我。
如此优秀帅气的男人会对我这个丑八怪一见钟情么?
别开玩笑了,我只是丑,不是蠢。
从小到大,我非常厌恶男性。他们或对我冷漠,这却是最好的对待,或对我进行恶意的嘲讽,甚至可怕的肢体暴力。
此次喧闹过后,周围人便对我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冷漠。
我在失望的同时,亦发现整个公司的人都有种浑然天成的秩序,连他们在一起讨论时都有种此起彼伏,抑扬顿挫的腔调,如果仔细聆听,会让人觉得既整齐又怪异。
他们的周围貌似织结出了一层细密的网,任何人想要进入的人会遭到他们的厌恶与抗拒。
我像盆无人在意的角落里的植物,默默地坐在办公室里,也无声地穿过霓虹城市,辗转车站直到昏暗落败的住所。
那个与我同样干瘦的女乞丐依旧蜷缩在单元门的角落。这次她看见了我,抬起头冲我嘿嘿一笑。我吓了一跳,她的脸上竟然也布满了一块块黑斑。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与我相似的人,原来我于他人眼中竟是如此骇人么?
我凑上前去想看个清楚,她却将身体扭了过去背对着我,那树枝般的脊骨将薄杉顶了起来。不知为何,我掰开了手中面包,将其中一半放在了她的旧报纸旁后便上了楼。
不愧是大城市,什么人都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