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合】
午后, 清音才从崔家回镇北侯府,还没进二门,就听到下人过来禀报说侯爷方才回来, 这会儿正找她呢。
关峤刚换好便服, 知道清音回来了,忙一路迎出去。
刚出正院门,就见她往这边来了,便慢住脚步,目不转睛看着她由远即近。
她今日穿了一身霜色遍地金的交领袄裙, 腰间系着兰色丝绦, 玉璧压裙, 行动间无风自动。
关峤看罢快走两步迎上她,伸手握住她的手,“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我正要去接你。”
清音被他拉住不放,也不挣了, 回他:“……母亲催着我回。”
又问他:“你呢, 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他们成亲有一年多了,关峤一直都在禁卫军中没挪过地儿。
平时也不是没回来这般早过, 但最近朝中有事,他回来的就越发晚了。
这次真是例外。
侯府里伺候的人都极有眼色, 离他们挺远, 关峤低头看她, 空出一只手拥着她慢慢往前走着,解释道:“最近朝中不太平, 我想送你出城去住几日……”
清音蹙眉,年前皇帝就病了,太子自打被她解毒后, 身体一天比一天好,本该在皇帝驾崩后,顺利即位的,这几乎没有悬念。
不想最近朝中不知打哪儿吹来的妖风,传出一些流言,说之前去守皇陵的四皇子,是因为得罪了太子才落得那般下场。
又造谣说四皇子不会是最后一个被圈禁起来的皇子,其他皇子都有可能……
反正流言是越传越离谱,搞得现在众皇子们人人自危,唯恐被太子给“算计”上。
“还没找到流言是谁先传出的?”她不想出城去,一来不放心崔夫人和崔小郎,二来也担心关峤安危。
关峤帮她整理了下被风吹乱的鬓发,道:“已经有些眉目了,多半是后宫和宗室中人所为。”
听至此,清音完全见怪不怪。自古以来,皇位夺嫡之争,无所不用其极,什么手段没有?流言算得什么,杀人不见血才是常态。
见她怎么都不愿出城去,关峤就道:“你不出城,岳父岳母小舅子那里更不好劝。”
清音点他:“那你呢?”
关峤失笑出声,攥住她的手指,捏了捏:“你知道我走不了。”
是啊,身处他现在这个位置,这种时候走了,以后就没有以后了。
“反正我不走!你放心好了,到时真出事,我会去崔家。”清音道。
崔家是世家大族,哪怕是改朝换代,在没有私仇大恨的前提下,没人敢在这种时候轻易动世家。
她若去,其实也只是防个万一。担心一些宵小会因为崔父退出朝堂而对崔家不利,想要趁乱生事,捞些好处。
再者说了,不是她小瞧后宫和宗室,当今太子掌权多年,深得皇帝信任,不是史书上那些空头无名太子。
当今太子手中有权有兵,还有一帮对他忠心耿耿的东宫班底,其他人想要上位,除非对太子本人有必杀把握,否则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所以,清音真的不怎么担心。她担心的是在谋朝篡位这件事上,可能会被炮灰的亲近之人。
关峤见劝不动妻子,很是无奈,不怪温国公世子常常说他夫纲不振。
哎,在她面前,他总是情不自禁要听她的。
“怎么叹气?你还没说你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呢?”清音抬头捏了捏他下巴,掰他脸看了看,见面相无异,便略带嫌弃的道:“不许再瘦了。”
再瘦就不好看了。
关峤低头迁就着她,随她捏,捏完了在她耳边道:“晚上得进宫去,走前我送你回崔家?”
清音看他,知道今晚恐怕是不能好好休息了,就道:“行,家里我会都安排好的。”
关峤稍稍弯下腰,更挨近她耳边,压低声音道:“别急着回来,乖乖等着我去接你,嗯?”
清音眉梢微挑,拖着尾声,道:“知道了。”
进了屋,关峤拉着她坐下,跟她商量:“这件事后,等太子即位,我想离京。”
清音定定看着他,问他:“你确定?”
毕竟他现在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又正值壮年,就这般功成身退离开,未免太早,也太可惜了。
关峤神情略有些阴郁,好一会儿,才低低道:“你知道家里的事……其实之前我从北关回京后,就不准备入朝的。”
甚至因为当初父亲死得不明不白,对皇朝彻底没了好感,从前守北关时也只是为了尽本分,保家卫国。
回京后,连这份“本分”都没了,他入禁卫营,更多的就是想要弄清楚父亲的真正死因。
后来终于弄清楚真相了,毒害父亲的罪魁祸首贤妃一脉都死绝了,知道父亲的死或与皇帝无关,他却也因卷入朝堂纷争之中,觉得颇为意兴阑珊。
他一向以武夫自居,想他出身北关,能够娶得心仪的、崔家表妹这样的世家贵女如花美眷,已属侥天之幸。
他不确定他的这些想法,会不会得到她的认同。
他很担心自己选择离京,会再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届时,他们之间……
“你想要回北关去?”
清音看着他慢慢的问道,其实她知道他对北关的牵挂,她近来收到消息,说北狄那边因皇帝“病重”又有异动,连她都收到了消息,想来曾世守北关的关家也应当早有所觉。
关峤看着她的眼睛,如是道:“我想回去。”
可我又不愿意再让我的子孙后代历经我现在的处境。关峤默默的咽下了最后一句。
他握住她的双肩,语气郑重的道:“关家世代守卫北关,这本是我身为关家儿郎的责任。”
他自小所受的教育便是如此,关家世代镇守北关,关家儿郎多战死于沙场之上,关家与北狄乃宿仇。
他知道父亲不是被皇帝所害,皇朝没有负关家,他就不会不顾北关。
他以为她会不理解,或是不能接受。
清音看着他目光清明,瞪了他一眼,随即苦笑道:“我这是什么命……”
这种情况甚至都不是第一回了。
她这话纯属自嘲,可听在关峤耳中,却觉愧疚万分。
他在心中叹了一声,正要说话,便听清音道:“你觉得朝廷会同意让我跟着你一起去?”
要知道,自古以来,武将在外,家眷都是要留在京中的。一般情况下,也有妻子相随跟去的,但那都是在有父母子嗣留京的情况下。
可关家呢?旁支只有小猫三两只,嫡支就只有关峤一人,这可真没得选啊。
听她说朝廷不知会不会同意她跟着他,关峤一怔,随后反应过来,惊喜道:“你,你同意了?”
“同意什么?”清音故意板着脸。
关峤眼中含笑,知道她这就是应了,至于朝廷能不能同意她跟随他,这个好办:“近来北狄有异动,太子找过我,说北狄若无异动还好,若有野心,就让我前往北狄督战。”
他顿了顿,故意凑近她耳边,道:“我问太子,可否携家眷同行?太子道,可。”
“太子也知我才成亲一年,正是新婚燕尔时……”
他湿热的唇在她耳垂亲了亲,清音推了他一把,“呸”他:“说正经事呢!”
关峤顺势又握住她的手亲了亲,“……好,说正经事儿。”
两人笑闹了一回,等注意到时,外面天色将晚,就一起去用晚膳了。
清音心里还想着,回崔家要怎么跟崔夫人说她以后要随关峤去北关的事。
这两年来,崔夫人虽然不像她在娘家还没嫁时那般事事依赖她拿主意了,但崔小郎年岁毕竟还小,崔夫人肯定担心她这一走,会对京中之事鞭长莫及,她得给他们母子多留些倚仗才行。
不过,也不需要过多干涉他们,崔小郎总是要长大的。
……
不出所料,四月初六,宫中刚传出皇帝病危的消息,五皇子、七皇子就联合发动叛乱,以“太子无道,弑父杀弟,清君侧”为由,带领提前布置进京的私兵攻入禁宫。
消息一经传出,皇帝震怒,当廷斥骂五皇子七皇子大逆不道,诅咒皇父,无君无父,其罪当诛。
令禁军统领关峤前往镇压平叛。
五皇子七皇子相继被活捉,由此牵出三皇子等人也都参与其中,皇帝在这时又亲自给太子上了一课。
亲眼看到两个首叛弟弟被斩杀,身首异处,太子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想像中那么难受,心里略微明白了几分父皇的用意。
这一刻,他也无比清醒的意识到,父皇已经年迈,他的体魄已经不再健壮,但他身上那股喷薄愈发,近乎残酷的气息,却在切切实实的告诉他——
眼前这位看上去像个普通老人的男子,是掌天下万民生死的九五之尊,是一怒可伏尸百万的天子!
天子向来看重血脉,即使是对养了多年才发现不是亲生子的四皇子,也只是将他圈禁起来没杀。
可现在,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口下令斩杀了自己的两个亲生骨肉!
太子心惊又悚然,父皇明明早就知道五弟七弟他们的打算,甚至派人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却不露任何痕迹,甚至没打算让他们悬崖勒马,只等他们自己往深渊底下跳。
太子握紧拳头,在皇帝处置三皇子等人时,艰难的上前跪下身去,为他们求情,求皇父饶他们不死。
他是真心求情,但此情此状却是皇帝想要让众臣都看到的。
皇帝满意的看着眼前这一切,令所有人无关人等都退下后,这才对太子道:“太子,起来。”
太子略一定神,起身像从前一样,稳步立在皇帝下首。
皇帝居高临下看着他,沉声问:“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吗?”
太子沉默良久,心绪已从最开始的惊骇畏惧,转为为君者的平静无波,他抬头看向皇父,迎视他的目光,郑重道:“儿臣必不负父皇教导。”
皇帝定定看了他几瞬,这才微微颔首:“很好。为君者固然要有仁德之心,但必也要有杀伐之能!”
此为明君之道。
时年五月初二,皇帝正式下诏退位,令太子登基,正式退出了朝政中心,主动迁居行宫休养。
七月十七,北关传来密报,称北狄异动,敌情险要。刚刚即位的新帝当朝加封现任禁军统领,镇北侯关峤为征北大将军,统领镇北军,赶赴北关,应战北狄。
七月十九一清早,关峤先行整兵出发,留清音随后而行。
尽管留下不少亲卫保护她这一路的安危,关峤仍是不能放心,最后被清音劝了又劝,给打发走了。
过了两日,清音才吩咐人收拾东西,自己又回了一趟崔家,交待一些事项,又是一番折腾。
等都收整好,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一行人这才晃悠悠出发。
一路上先走水路,后转陆路,历时近一个月,也才走了三分之一路程。
清音并不急着过去,如今将要开战,北关正乱,想来关峤一时也顾不上她,她干脆让人先行一步送信给他,只说是要晚一些到。
接下来就放慢行程,走走停停,欣赏沿途风光,品尝各地美食佳肴。
路上直走了两三个月,到北关时,已经入秋,正是战后收整时。
关峤骑马过来迎她,见面就要抱怨她毫不想念他,却被她一下惊在了原地,愣愣的看着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表妹,你……”
清音瞪了他一眼,伸出手,让他扶她。
关峤赶紧上前一步,小心翼翼的拥住她,“怎么不告诉我?”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清音难得的红了脸,“快放开我,回去再说。”
关峤哪里肯放开她,她在眼前,他眼中向来没有别人。
她终于来了,他眉眼都舒展开来。
知道就要做爹了,他笑容格外明朗,抱起她大步走进北关的镇北侯府。
府内人事俱与京中看来别无二样,尽管没人敢盯着他们看,清音还是有些着恼。
既然他不肯放下她,她便只能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挤在他怀里,闭上了眼。
正好一路坐车,有些疲累。
不多会儿就进了正院,一阵微风拂过,清音睁开双眼,看到藤蔓爬满院墙的紫藤花,正繁茂盛放着,一层层,一穗穗,披垂摇曳,一望煜然。密叶香风,浑可忘世。
她四下打量起这个院落,关峤以为她有哪里不舒服,终于将她放了下来,一脸紧张的问她哪里不舒服,又仔细替她拢了拢有些微乱的鬓发。
清音仰头看着他,眉眼如画,目光莹莹,她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探究些什么。
“表妹?”
在他柔情不解的目光中,她伸出手去抱紧他,在他怀里摇了摇头,道:“我没事。很好。”
一切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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