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里城东坊,住的皆是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可眼下这东坊白水巷的田府大门外,却站了一个身穿灰褐色麻衣,藏青色葛群的小娘。
一看她这衣着,就知道她不是这富贵之地的人家儿……
有那闲着无事的好事之徒,悄悄地靠近田府的门墙,试图探听些秘事,以作谈资。
等他们悄摸走近后,只听那小娘先开了口:“这位小郎,麻烦你通传一声……”
可惜她话尚未说完,就被那门子所打断,对方还开口奚落她:“去去去,哪里来的破落户?竟然敢来田府打秋风?你可知道府里住的都是谁么?”
原来这是穷亲戚上门儿?唉,这就没什么意思了,这种事情,东坊里的人早已经见怪不怪。
俗话说得好: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呢,更别说这普通人家了。
尤其是这田府,他们一家人从西坊搬来东坊,也不过几年功夫。
那田府的家主田齐虽说是来自长陵田氏,可本是被主家放逐的支脉子弟,来到槐里城以后,只能娶了西坊王家的寡妇。
当时东坊的这些个人家儿,哪个能想到,田齐会突然有钱,阖家搬来东坊呢?
既是从西坊出来的,这穷亲戚估计格外多吧?
这些好事之徒正打算离去之际,却听到那小娘冷静出声道:“这位小郎,我从城西十五里的青山村而来……”
那门子脸上依旧满是不耐之色:“你就是从银山村来,也不行!哪里来的就回哪儿去!”
金素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自己心中的怒火。
她今日来到这槐里城中,可是有万分紧急之事要做。
父亲还卧病在床,急等着自己寻来良医去为他看病,哪怕这门子说话尖刻得紧,她也不能负气离去。
“我是青山村金木匠的女儿金素,今日进城来探望外祖一家,小郎估计是新来的,所以不识得我……”
“金木匠?那是……”门子李三口中的那个“谁”字还未说出口,他才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来——府上的大娘子当年嫁的那个穷鬼,可不就是姓金?
只是后来家君(老太太)她强行把大娘子从金家接回,不知送去了何处,彻底惹怒了那姓金的,两家人久不来往。
这些事儿都是府里的几个老仆磕牙时说的,被他当新鲜事儿,听去了一耳朵,这才印象没那么深刻。
如果眼前这个荆钗布裙的小娘,真的是府里家君嫡亲的外孙女,那他岂不是要吃挂落?毕竟她可是大娘子的骨血……
不过眨眼瞬息间,李三儿脸上的神色就换了。
他笑着朝金素作了个揖,赔笑道:“原来是金家的娇客来了,请恕小的眼拙,刚刚竟没看出来,差一点儿就怠慢了小娘,家君和您的舅舅舅母门时常都在府中念着您呢,快快请进!”
希望这位主儿能看在自己现在这个态度,在进府后,莫要向主子们说自己的不是。
他虽然并不担心被主子们发卖,可被主子们罚去做苦力,或者说克扣月钱,那滋味儿可也都不是那么好受的。
他这幅前倨后恭的态度,让金素很是不适,她紧皱着眉头开口道:“金素本就是农家女,当不得娇客这么个称呼。”
那李三儿只一直赔着笑,金素这才提着手中的糕点,进了田府的大门儿。
田府是一座两进深的大院子,她进了门儿后,由那门子指路,她才顺利地来到了正堂。
金素甫一抬头,便只见那堂外正站着一位老妪,对方穿的也不过是些麻衣葛衫,算不得富贵,金素便在心中猜测起对方身份来——这应当也只是一个在田府侍奉的仆妇吧?
当堂门处的柳姥看到门子竟领着一个不足十岁的陌生小娘进了院子后,她那脸上的神色就陡然一转。
只听她低声喝道:“李三儿,这正堂可是府里的家主家君和郎君娘子们待客的地儿,你怎么可以带着你那些粗鄙不堪的亲戚进来乱逛?若是惹得家君不喜,可仔细挨板子!”
李三儿没想到,连一直在家君身旁伺候的柳姥都不识得自己身旁这小娘,那她刚刚说府上的家君是她外祖母,会不会是在诓骗自己?
可是眼下这人自己既然已经带了来,便也只能硬着头皮出声解释了。
“柳姥,您莫要生气,我李三儿怎么可能把自家亲戚带来府上打眼呢?我身后的这位小娘和我并无关系,我只是她说她是家君的外孙,今日特地来府上看望家君的,是以我才会……”
柳姥听道此处,脸上的神色就是一变,她忙抬眼看向李三儿身旁的小娘,只这么一看,她就只觉得心神巨震,像。
真像,实在是太像了!这眉眼,这樱唇,这神色简直和大娘子小时候一模一样,甚至和家君她都有六分相似!
她本就是臧家的世仆,自小便跟在家君身旁伺候,哪怕后来臧家败落,她也一直跟在家君身旁,跟着家君嫁去王家,又随着家君嫁来田家。
可以说阖府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家君年轻时的长相了,正因为看清楚了对方的长相,思及对方的身份,柳姥心中才更觉得别扭万分。
当年家君听信某个游方道人的话,带人亲去金家,硬是将已嫁作金家妇,生了孩子的大娘子,给抢了回来。
她和家主都劝过,只是家君一直固执不肯听从。
当时大娘子留在金家的那个孩子,也才刚刚两岁吧?没想到几年未见,她竟然已经长得这般高了……
李三儿解释过后,却没想到柳姥竟然一言未发,他这心底不由得开始打起鼓来,他该不会真的被身旁这几岁的小女娘给骗了吧?
一旁的金素也轻轻地咬着下唇,她根本就没想到,来找外家求助居然会这么艰难。
她这次来槐里城,本就是避着父亲,偷偷过来的。
从青山村到槐里城,这十五里路,她全都是靠着自己的双腿,咬牙一步步走过来的,走了整整两个时辰。
进了槐里城后,她还打听了一番,才摸到东坊田府。
她不怕这一路的辛劳,只怕自己耽搁的时间太久,等她家去后,阿父的病会更严重。
就在李三儿忍耐不住,要出声呵斥金素时,柳姥终于回过了神儿,她朝金素招了招手道:“小娘随我来吧,我带你去找家君和两位娘子。”
她唇角带着笑,可金素却总觉得对方的笑意下,隐藏着对自己的不喜。
不过,她能带自己去找人就好,至于旁的,金素暂时并不会太放在心上。
牵着金素左手的柳姥,在心中叹道:这虽说是家君的外孙,可她也实在是个不小的麻烦啊!以家君的性子,估计不怎么会待见她的吧?
不得不说,柳姥果真是伺候臧氏的世仆,柳姥所料不错,当臧氏听到她的禀报,尤其是她提到金家之后,她脸上的厌恶之色,便直接流泻了出来。
金素进来后,便看到这堂屋中的床上正坐着一位四十岁出头的妇人。
只见她身着红色杂绸,头上戴着素色银钗,面色不虞的看着自己。
而她身旁则依次站着三个做妇人打扮的女子,一穿青,两着紫。
穿青色的女子约摸二十七八,着紫色的那二人,看起来将将二十岁。
三人气质各异,神色间却都露出惊讶,盖约是柳姥刚刚的那句话,震住了她们吧?
床上的那人,应当就是外祖母了。
金素先朝她行了全礼,然后才出声道:“素素拜见外祖母,祝外祖母身体康健。”
等了好一会儿,床上的臧氏方才厌烦地摆了摆手道:“起来吧。”
说起来这时候的床,并非现代人理解中的床,它不是卧具,而是坐具的一种。
西汉时并没有椅子,椅子的出现要在南北朝之后,时人的坐大多数就是跪坐,坐具也只是一张席子罢了。
而像她外祖母坐的床,这种坐具也只有有钱的人家儿,才会偶尔用到。
金素也是穿越过来后,才明白了《孔雀东南飞》中的那句“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的“床”,指的究竟是什么。
金素起身后,将手中的糕点递给了身旁的柳姥,然后再度开口道:“孙女久未见到外祖母,心中一直惦念着您,这是孙女用羊酪做的饼,吃起来香甜可口,极易克化,羊酪又有补气之效,还望外祖母喜欢。”
金素也是到了这个时代后,才知道在这时候只要是面食,便只有一个称呼——饼。
当然,这主要是因为,对这时候的人来说,小麦并非主粮,面食也不是主食。
像扶风郡槐里这里,大多数人吃的食物皆是粟和黍,也就是现代的小米和黄米。
面条?那要到东汉才有,馒头?则要等到三国。
金素做的这糕点可以说是颇费心思,她可是昨晚就把面给发上,今儿个一大早就起了来,开始上锅用大火蒸。
可她这外祖母臧氏,听了她的这句话后,却撇了撇嘴道:“家里又不是没有好的橱役,你又何苦做这些?难不成你的手艺还能比得过他们不成?平白无故地,降了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