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看看是谁被赶出来了?”
屋外月明星稀,嵇宴刚从沈执清的屋内迈步走出,就听见院子里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顺着声音看过去,就瞧见月下,穿着一身艳红的玉离正举着树叶子偷偷的蹲在门口的花圃后看。
看样子是听了有一会。
嵇宴抽回视线,并没有打算理会。
玉离看着人从眼前走过,抖了抖身上的落叶从花圃里跳出来,“喂!你这冒牌货怎么回事!“
玉离追上前,捏着手中的树叶子在嵇宴的眼前晃了晃,”你是不是惹相爷不高兴了?”
嵇宴拢在袖中的手收紧,伸手拨开挡在眼前碍眼的树叶。
玉离见人不说话,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拨弄着手里的树叶自顾自的出了声,“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刚刚分明是听见相爷发火了,被召见的第一次,就惹人不高兴,你可真有本事。”
比他还惨。
玉离在心里给人点了个蜡。
落在耳畔的声音带着一股子同情。
嵇宴眸色微凝。
他嵇宴,什么时候都落得个要让别人同情的地步了?
走在一侧的玉离还在一旁叭叭的说个不停。
“我早说过相府没那么好混,你之前要是跟了我,我同你传授传授经验,何至于此?现在好了,你前脚刚被赶出来,后脚那柳直就走了进去,回去他们一准嘲笑你。”
“我就看不惯那柳直那一副狐媚的样子,偏生的相爷还总是喜欢召见他。本以为来个新人,能分走点相爷的注意力,没想到你竟然也是个不中用的,这下好了,你我也算是同病相怜。”
嵇宴:“……”
沈执清到底是如何忍受一个人话这么多的?
“不过,你下次可真的别再惹相爷生气了。”
嵇宴突然顿住了脚步,玉离长叹了一口气,自顾自的道:“相爷的身子骨不好,你要是敢伤了相爷的身子,我也饶不了你!”
嵇宴眸色半眯,“他身体是怎么回事?”
他现在脑子里只要一想,耳畔仿佛还能听见沈执清喉间压抑着的低咳,撕心裂肺的。
玉离顺嘴就道:“你可别听那些人瞎说,什么相爷活不过今冬,呸呸呸,我们相爷长命百岁,他不过是年前伤了……”
玉离一抬眼,却是正对上对方染着冷意的眼神,如头顶的冷月,浸润着深寒。
世人皆说,京都内最不能惹的就是流云台内的那位杀人不眨眼的摄政王。
现如今,明明只是有着同一张脸的冒牌货,玉离却依旧被对方一个眼神给吓得从头寒到脚。
完了。
他刚刚都说了什么??
玉离咽了一口唾沫。
嵇宴垂眸摩挲着手指,“年前伤什么了?继续说。”
就在刚刚,他握上对方的手腕时探了他的脉象。
沈执清的脉象虚浮大无力,内伤久病寒气积聚过重,是危症。
明明他还在的时候,沈执清的身体尚还康健。
嵇宴的眼神太过冷,吓得玉离向后退了一步,“我什么都没说,您呢,也什么没听到。那个……我走了。”
嵇宴伸手就捏住对方的脖子。
他脖子细的很,可经不住掰。
玉离赶忙告饶,“冒牌货你松手,我错了我错了!”
嵇宴将人拉到跟前,“你叫我什么?”
玉离苦了一张脸,“宴朝欢,宴哥!”
嵇宴挑眉,“错哪了?”
“是我话多,是我多嘴,是我口不择言,以后我……我一定帮您博相爷欢心。”玉离感受着脖子上的手收紧,哭道:“呜呜呜,宴哥,我给您当牛做马,您看成吗?”
嵇宴蹙紧了眉头。
免了,他可不要一个话这么多的跟在身边。
嵇宴将人丢在院中无人的廊亭处,“把你刚刚没说完的话说完。”
随着人走近,玉离向后退了几步,身子抵靠在廊柱上,“那个……咱能换个话题吗?”
嵇宴纤长的手指将伸入亭中的花枝掰断,微微抬眸,“你说呢?”
玉离:“……”
脖子上的冷意还在,玉离觉得对方很大程度上,刚刚是想将他的脖子如这花枝一般掰断。
嵇宴低头看着手里被露水打湿的花,娇嫩的仿佛新生。
他迈步进亭,就听见身后传来玉离追了上前。
玉离:“好,我说,但你得答应我不说出去。”
嵇宴拨弄着手里的树枝,坐下身,“好。”
“相爷其实不是生病。”玉离朝着周围看了看,见四周无人,这才坐下来凑近道:“大寒那日,相爷急匆匆的离府入了趟宫,随后就好几天没回来,再回来的时候人是被帝师大人给亲自送回来的。从那之后,相爷的身体就开始畏寒,一直不见好。”
嵇宴蹙眉,“帝师?”
“就是先帝的老师。”玉离压低了声音,”也是奇了怪了,这帝师人隐居在汝州,离京都远得很。自打新皇登基就已经许久不管朝事。当年就算京都出再大的事情也不见回来,可大寒那几日却赶了回来,给相爷找了名医之后方才离开。”
别人不知道,他却知道的一清二楚,这帝师沈裕其实是沈执清的父亲。
当日到底是多惊险,才劳的帝师亲自赶来。
大寒,又是大寒。
沈执清,你在我死的那日进宫到底又是去做什么?
嵇宴收紧了手。
玉离说了半天,没听见旁边出声,他转过头去,就看见嵇宴沉了一双眸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了半晌,他怯怯的问出声,“宴哥?”
嵇宴抽回思绪,反问出声,“这些你怎么知道?”
“我进府早,出事的时候,我在。”玉离得意,“要不然怎么说那群人也就嘴上说说不敢把我怎么样?唯独那个柳直……”
托这位的碎嘴,倒是让他将事情都摸了个七七八八。
就唯独沈执清这病,需要想办法。
他还没有找人算账,沈执清还不能死。
嵇宴起身,迈步往回走。
玉离叭叭的说完,就发现坐在身边的人不见了,他赶忙站起来,朝着人追了过去,“欸,你上哪去?我话还没说完,你等等我!”
嵇宴头疼的蹙眉:“……别跟着了。”
他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
玉离:“你不是想博相爷欢心吗?我可以教你……”
回应玉离的就是面前砰的一声关上的房门。
玉离心想,还好他手抽的快,要不然非得要被这门夹断不可。
这人真是不厚道。
他叭叭的跟他讲了这么多,讨杯水的面子都不给他的吗???
南梁丞相沈执清时隔几个月第一次上朝。
第一次上朝就直接晚到了半个时辰。
众臣莫不敢言,倒是沈执清迈步进殿的时候,殿内呼啦啦的跪了一地,鸦雀无声的。
“呦,好大的阵仗。”沈执清跃过众人走到最前面,“我这没来,你们又惹君后生气了是吗?”
沈执清微微侧目,就看见朝臣一个二个将头垂的更低。
没一个人敢说他们跪在这是为了等他。
沈执清装聋作哑的握着手中笏板冲着高座上的人跪地一拜,“臣沈执清,给君后见礼。”
这礼见的敷衍的很。
坐在高座之上的人,手指放在椅子上不急不徐的敲了敲,在看着人快要跪下来的时候,声色温和的出了声,“丞相还病着,这礼就免了,赐座。”
沈执清本也没想给人跪,在对方出声后,就直起身来,“谢君后。”
他抬起头,坐下身,视线就落在了高座上的人身上。
南梁君后雍玦,是边境双叶城城主雍流独子。
据闻新皇当年还是太子之时,两个人在双叶城之中相识。后来因其身份,二十三岁入宫侍奉,直到后来新皇登基,才力排众议,封了此人君后位。
雍玦在位五年,在新历八年冬,以南梁帝久病为由,改年号为崇德,临朝称制。
雍玦长着一张温润如玉的无双面孔,他此时端坐于高处,雍容华贵,面上含笑,看上去就像是芝兰玉树的公子,好亲近的很。
可只有沈执清知道,这张面孔之下,到底藏着多少的假慈悲。
这样一对比,将喜怒哀乐挂在脸上的嵇宴倒是真实的很。
沈执清心里嗤了一声,坐在椅子上一言未发。
雍玦对于沈执清来了之后到底会甩他什么样的脸色简直是一清二楚。
这沈执清能坐到百官之首的位置,在朝野之上的影响力还是很足的。南梁百官看着平日里是任他差遣,可私底下,却还是对沈执清听之任之。
此番请人来,也不过是为了让人压场子。只要对方不说什么,百官可用,他的事情就可以顺利的推下去。
然而雍玦想错了。
早朝议了一个时辰,沈执清拢着衣衫坐在那评头论足了一个时辰,到最后竟是什么事情都没让他推下去。
沈执清懒懒的靠在身后椅子上,拢着手里暖炉,看着雍玦那张笑不出来的脸,心里舒心极了。
他沈执清记仇的很,送一个人就想将他打发了,他可还没这么大度。
正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他想让他沈执清迎合他,配合他,简直是痴人说梦。
这南梁,是百姓的南梁,是他沈执清护着的南梁,岂容他随意染指。
雍玦捏紧了手,半晌,他缓和了神色换了个话题,"前几日,本殿在双喜楼见得一妙人,差了张全给丞相送去,丞相可还满意?"
沈执清手指摩挲着暖炉上的精雕花纹,“满意。”
他满意的很。
雍玦笑了笑,“可本殿怎么听说,丞相昨日在相府之中发了火,将人赶了出去?”
一句话,便透出雍玦对他相府上的事情了如指掌,怕不是今天早上他刚用完早膳,吃了什么的消息就已经传到了这位的耳朵里。
这是在提醒他,他若想杀他,几乎是易如反掌是吗?
沈执清垂下的眸子拂过冷色。
雍玦这是在威胁他。
可雍玦是不是有件事忘记了,他手里所得到的消息,到底是他沈执清想要给他听的还是他的人自己探听到的?
立在殿内的百官则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若是连堂堂相府之中都有君后的眼线,那他们自己……
一群蠢货。
沈执清拥着暖炉,视线从百官之中抽回,整个人靠在椅子上,懒懒的出声,“君后误会,本相将人赶出去,不是因为不喜,而是那人性子野,不懂得轻重。”
沈执清说着,手状似无意的微微抬起,那宽大的袖子滑落,露出了细白腕子上的指头红印。
雍玦盯着那抹红,低呵出声,“丞相是我南梁国之栋梁,谁伤了那就是大罪。张全你怎么选的人,竟然让人伤了丞相!”
在雍玦的注视下,沈执清将袖子拢下,“无妨。”
“这人呐,总是要野一点才好调/教。”沈执清微微抬眸,视线落在雍玦的身上,“本相就喜欢看着人一点一点的被驯服,成为本相的囊中之物……”
沈执清就看着高座上的雍玦收紧了握着扶手的手。
“丞相喜欢就行。”雍玦出声打断了沈执清的话,“这样吧,丞相归朝,本殿有意在朗华苑内为丞相办一场玉林宴,届时丞相不如将人带来,也让百官瞧瞧。”
瞧瞧他宴朝欢到底有多像那已经死去的摄政王是吗?
沈执清敛下眼底冷色,这一次没再拒绝起身冲着人拱手一拜,“臣遵旨。”
宫门之外,沈执清被仆从搀扶着上了轿子。
与雍玦你来我往一个早上,他有些撑不住了。
他拢着衣衫刚坐进车里,就听见车壁上传来声响,沈执清低咳了两声。
“下官今日见相爷面色不佳,您可要保重身子,这南梁可不能没有您呐。”车外九卿之首周景偷偷摸摸的凑到车前,甚是担忧的出声。
“滚。”
他又不是快死了,叭叭的跑来做什么。
沈执清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才想起来自己找他还有事,“等等回来。”
周景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欸了一声又折返回来,“相爷您说。”
沈执清抬眼,“管培出使西河玉京,什么时候走?”
周景算了算日子,“今日就走。”
沈执清:“你去派个可靠的人跟着,路上有什么消息让他随时传信给我。”
西河玉京距离京都百里之遥,此去距离太远,君后虽说乐意促成此事,但不好说是不是会多生出什么变故。
周景赶忙点头,“下官这就去办。”
等人走了,沈执清心里压着的事情,才算缓解了几分。
此番出使西河玉京的人只要能让北穆王不敢轻举妄动,那他就有时间,找到南梁帝。
只要南梁帝归朝,兵戈就不会起,南梁才不会乱。
沈执清口中喃喃,“玉林宴。”
他若想在玉林宴上不出岔子,还有一环,扣在宴朝欢身上。
朝堂之上,他答得轻巧,可一想到宴朝欢那张脸,就连他自己都没想好要怎么将人驯服。
沈执清头疼的揉了揉眉头,冲着车外吩咐出声:“派人回去,让宴朝欢在翠微阁候着。”
正如昨日猜的那样,今日霜花小筑内,到处都在议论宴朝欢昨夜被赶出屋子这档子事。
玉离怕人生气,早早就去了宴朝欢的院子。
玉离:“你今天可千万别出去,外面……”
玉离一句话没说完,推门进屋时却是瞧见对方正在院子里喝茶,那散漫悠闲的模样,像是外面说的不是他。
玉离皱紧眉头,凑上前去,“都火烧眉毛了。”
当初全南梁的人都骂他的时候,他眉头都没皱一下,更何况不过是一群人碎嘴。
嵇宴将茶推到玉离面前,“尝尝。”
玉离:“……”
好吧,他喝。
嵇宴将杯子放下,“今天府里有什么事吗?”
“有。”玉离抿了一口茶,回答出声,“听说相爷今个上朝去了。”
嵇宴摩挲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顿,“人回来了吗?”
玉离捧着杯子看向外面的天,“看时辰,应该已经……”
院子里突然起了吵闹声,玉离吓了一跳,放下杯子赶忙站起身,“怎么人都挤进来了?不好,浮春姑姑来了!”
浮春?
沈执清身边的那位掌事姑姑。
嵇宴起身的同时,浮春走了进来,“宴公子,玉公子。”
挤在屋外的一众人,议论纷纷。
“昨日让相爷发了那么大火,这是要将人赶出去了吧。”
“上次那人走的时候,就是浮春姑姑来的。”
“真惨,我就说相爷怎么会看上他。”
“那玉离真是个没眼力见的,竟然会跟他混在一处。”
嵇宴伸手拉住了想要上前跟人议论的玉离,冲着浮春微微垂首,“姑姑。”
浮春见过的人也不少,如此不骄不躁心性倒是让她有些刮目相看,这样的人才配跟在她家相爷身边。
她微微侧身,让出位置来,“宴公子,相爷传话来,让您去翠微阁候着。”
众人:“………………”
这是没事了?
嵇宴像是早就料到一般,冲着人垂首,“谢姑姑。”
浮春:“宴公子,请。”
嵇宴跟着人离开,站在屋内的玉离抱着手臂,对着一众人指指点点。
“是谁刚刚说相爷要罚人来着?”
“又是谁说我玉离眼瞎的?”
众人:“………………”
玉离叉了腰,“我告诉你们,以后你们……欸,都上哪啊,别走啊我话还没说完!喂!”
嵇宴随着浮春站在翠微阁前候着,头顶上日头渐大,却仍不见沈执清回来。
立在身边的浮春有些担忧的派个人去查看。
半晌,那小厮回来,冲着两个人躬身一拜,“姑姑,相爷在回来的路上睡着了,您看是否将人叫醒。”
“不必了。”浮春看向人,“你去看看柳公子回来了没,让人去接相爷……”
“姑姑。”嵇宴迈步上前,垂眸出声,“派人去寻又要耽误些时间,我去吧。”
浮春蹙眉,“你?”
相爷从不让人碰,往日里都是得柳侍卫亲自去,若是换了个人,只怕又要闹了。
浮春挥了挥手,“你先去看看人在不在。”
看着小厮离开,嵇宴敛下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意。
沈执清对此人,似乎过于依赖了些,到底是真的喜欢,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
嵇宴的想法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就看见那小厮跑了回来。
“姑姑,柳公子不在。”
浮春蹙了眉头。
这个时候竟然不在,看样子是又被相爷派出去做别的事情了。
今日风大,若是让相爷继续在马车里呆着,恐怕又要病了。
浮春当机立断的出声道:“宴公子,有劳了。”
马车就停在相府外,嵇宴掀开车帘,就看见沈执清拢着单薄的官服靠在马车车壁上,睡的正熟。
曾经那张意气风发的清艳的面容此刻染着苍白,他眉头紧蹙,面容疲惫,像是连梦中都不得安生。
毫无防备的人就睡在眼前,那细白的脖子就在手边,仿佛一捏就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