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个穿着统一工作服的人正手拿仪器检测着什么,一家之主言济仁站在他们中间,红光满面,像只炫耀领地的大公鸡。
“一定要好好检查,什么苯啊,甲醛啊,家里有老人还有孕妇,千万不能大意。”
“言先生,您放心吧,我们已经查过了,没有问题!您用的应该都是零污染的高级家装材料吧,肯定价格不菲啊。”
言济仁哈哈笑着谦虚,“贵是贵了点,但事关家人健康嘛,不能马虎。”
“有您这样顾家的男主人,家里的太太真是幸福啊……”
李阿姨见言尘神色不对,忙追进来,“言先生,小尘回来了。”
这句话仿佛按了言济仁身上的开关,让他从头到脚蓦地僵住。
与此同时,连通别墅二层的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大肚子女人扶着楼梯扶手缓缓走下来。
“小尘啊……其实我们也是为了你好,才没有把这事告诉你……”言奶奶跟上来,想去摸摸言尘的头,却被他躲开。
“我妈呢?!我妈她在哪里!”言尘陡然提高了音量。
热闹的别墅骤然安静,仿佛才刚刚想起了缺席的女主人。
这时,洗手间传来抽水声,言爷爷推开门走出来,看了眼因为被孙子吼而有些惊呆的老伴,沉下脸对李阿姨说:“给小尘看看吧。”
言尘似乎花费了毕生的力气,才将双脚从地板上拔起,缓缓跟在李阿姨身后,他原本以为李阿姨会带他上楼,没想到她却只是打开一楼储藏室的门。
窄门后是不见天日的狭小空间,摆着黑白照的简陋祭台,与备用的拖把毛巾卫生纸等东西挤在一起。
这个祭台已被打上了“房子里多余东西”的标签,但是照片中的女人却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
女人有着一双和言尘极像的凤眼,笑起来现出眼下的卧蚕,被尘封在相框里笑颜初绽的一瞬,一如她活在幸福泡沫里的半生。
言尘脸色惨白,恨不能将那张黑白照盯出个窟窿,想叫一声妈,可声音和呼吸都淤积在起伏不停的胸腔里,发不出来,只闷成了轰鸣的钝痛。
“言尘,你刚才怎么和奶奶说话呢?怎么能和奶奶吼?快去道歉!”言济仁不满道。
言奶奶亦步亦趋地追到储物室门口,“小尘啊,你也不要怪我们,其实你爸爸在认识你妈妈之前就和白芷阿姨谈过朋友,后来和你妈妈结婚。”
“他也是才知道白芷有了小锦,这么多年,白芷一个人将小锦带大不容易,还好小锦也出息,考上了重点大学,是正儿八经的重点大学,比你那戏子学校好多了。”
“其实你白芷阿姨她当年也是大学生,完全可以把小锦打掉的,为了保住言家的骨血,她也不知道经受了多少风言风语……”
言奶奶在儿媳的遗像前絮絮叨叨,与陆白芷低声的抽泣混合在一起。
言尘耳朵里嗡响着两个女人的二重唱,双眼冒火,一阵阵心悸仿佛危险的信号,提醒他身体已经无法再继续承受超负荷的情绪。
“……我们这些年对你妈怎么样你也看得见,别人家的儿媳伺候丈夫服侍公婆,我们什么时候让你妈动过一个手指头?你妈那个身体你也是知道的,你又随了你妈,奶奶和爷爷能有什么办法?”
“等我们走了,总不能让你爸以后没人照顾吧?当初你妈要进门,我和你爷爷本来也是不同意的,医生都说过,你妈妈活不过四十岁,你爸相当于娶了老婆就是要成鳏夫的命,要知道他可是村里几十年唯一的大学生……”
“闭嘴!够了!”
终于,言尘深埋在体内的火药被点燃,将多年的隐忍与装傻炸了个粉碎。
“你们那么嫌弃我妈,当初为什么还要娶她!明知道她有心脏病,还让她进门!不就是因为她是市委副书记的女儿!没有我外公,言家能有今天吗?谁知道言济仁是谁!”
乖巧软糯了那么多年的孙子,突然张牙舞爪地露出了尖牙,不仅如此直白地出口伤人,还让她闭嘴,言奶奶懵了,
等回过味来,她才一嗓子嚎起来,坐在地上哭个肝肠寸断,拍大腿直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言爷爷忙给老伴拿降压药和速效救心丸,顺手抄起个茶碗丢向言尘,“小畜生反了你了!想把我们全都气死是不是?给我滚!永远别再登我们家门!滚!”
言济仁也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重新审视着言尘。
恰好在这时,有几个搬家工打扮的人从楼上下来,正在将几个大箱子往楼下拖。
“言先生,这些东西都不要了吗?”
言济仁不耐烦地挥手,“不要了。”
都是死人的东西,让孕妇沾上晦气那还了得?
言尘一眼看到了那箱子最上面的一把小提琴,忽然疯了一样冲出去,几步迈上楼梯拉开搬家工人,牢牢抱住箱子。
“你们别动我妈东西!不许你们动我妈的东西!”
这不自量力的一挣,终于耗尽了他身体里最后一点元气,言尘觉得心跳骤停两下,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接抱着箱子仰面从楼梯上滚下去。
在失去意识前,言尘浑身发冷地想,他怎么这么没用呢,连她的一点遗物都护不住……
像条可怜虫,什么都做不了。
几小时以后。
医院抢救室中,医生瞥了一眼心电监测仪,对护士说:“电击抢救无效,准备记录死亡时间,死因是心脏病……”
主治医生说了一半,忽然回过头去,在场的其他几人也跟着回头看,却发现手术室的门无风自开,一股凉意迅速窜进来,席卷整个手术台。
几个医护人员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齐齐打了个寒战,其中一个小护士颤声道:“老大,我,我怎么觉得,刚才有东西进来了啊……”
“胡说什么!”另一个胆子小的实习医生吓得直瞪眼。
“啊!老大快看!这个病人他,他心跳恢复了!”
“快!通知他家里人!”
——
三岁那年,言尘知道一个秘密,他并不是他爸唯一的孩子。
但是为了让身体孱弱的母亲坚信自己嫁给了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不让她那海市蜃楼的幸福被残忍戳破,言尘一直努力维持着粉饰太平的天真。
以至于在旁人看来,他无疑是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傻白甜富二代,衣食无忧家庭美满,脑门上写着“人傻钱多速来坑”。
当然,这些“旁人”,一定不知道他是颗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废苗。
言尘再次睁开眼时,对自己还活着很是意外。
走廊外的女人终于结束通话,清脆的高跟鞋声越来越近,最后竟是停到言尘的病房门前。
言尘却对这个突然的造访者视而不见,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言锦手中那把断琴。
“言尘,听说你那天和奶奶大声喊了?”女人以一句质问作为开场白,恨天高的高跟鞋勾过来一把凳子,翘着二郎腿坐上去,对言尘扬了扬锥子一般的下巴,“你知道你把奶奶气成什么样了吗?”
“行了,你就少说两句吧……”言奶奶嗔怪地说了一句,神色却是委屈的。
“妈你就不能这么惯着他,生病怎么了,多少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呢,我见多了,也没见几个像我们家这样的,从小就不能说不能碰,这对他也不好。要我说,就是秦长醉把他给教坏了,太任性,一点都不知道尊敬长辈!”
听到姑姑言文燕直言母亲的名字,言尘放在身体两侧的拳头不受控制地攥紧,呼吸越来越急促。
“哎呀,回血了!”关娴娴突然大叫一声,快步走到言尘病床前,辗转腾挪间,不仅成功挤走了坐在病床上的言奶奶,还用自己瘦小的身体将一应人等全都挡在了言尘视线之外。
“探望的家属太多了!先出去几个吧,只能留一个人!”
或许是关娴娴出的这个题目太高难,五个人中只留一个,总归选不出个合适人选,于是索性全都走了。
言奶奶似乎觉得这样做有些说不过去,临走时找补一句:“小尘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再来看你。”
关娴娴绷着一张脸,大概是把整个医院工作人员的职业素养全都拿来点在自己头上,才没有直接发飙。
这一家子什么人啊……
“小哥哥,你拳头别攥这么紧了,一会儿又该鼓针了。”关娴娴看着一言不发躺在床上的年轻人,心里突然很难过。
“能帮我把那小提琴拿过来吗,谢谢。”从言家人进门就没说过一个字的言尘终于轻声开口。
关娴娴迟疑了一下,还是将琴默默拿给了言尘。
言尘轻拂过提琴断裂的位置,整个琴颈几乎完全折断,只留着琴弦和几丝木屑还气若游丝地连着,琴的面板也有几处凹陷,背面更是惨不忍睹地掉了一大块漆片。
“你说这琴还能修吗?”沉默半晌,言尘问。
关娴娴好像一块时刻满格的充电宝,专门负责给那些缺电少能的人冲鸡血。
然而此时,充电宝难得耗尽了电量,愁眉苦脸和言尘安静相对,说出了一句违心的话,“应该……还能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