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炒了一份素萝卜丝,装了两盘,一盘要端给江兰,一盘是他给自己和弟弟留的。
又盛了一大碗粥,准备给江兰送去。
刚要走,眼角余光突然瞥见地上似乎有一个活物在缓缓蠕动,定睛看去,只见一个白色的毛毛虫正趴在墙角一小片菜叶上。他放下手中的粥和菜,将毛毛虫捏起来,突然眼珠一转,唇边挑起一丝嗤笑,低声道:
“你不是想吃肉吗,那我就给你加加餐。”
“先给你消消毒。”
他将小虫子丢入一旁的开水锅里涮了涮,随即用筷子夹了塞入粥碗中,又拌了拌,白色的虫子立马跟白色的米粥混在了一处。
他将粥和菜都端到堂屋,轻轻放在桌上,自己则去厨房重新装了一碗,在院子里的小凳上坐下。
江兰是不会让他们跟自己坐在一起吃饭的,除非丈夫高良回来的时候,有钱给她了,她心情舒畅,也纯粹为了做给高良看,大家才会一桌吃饭,高良前脚一走,江兰就会像赶狗一样,将两兄弟赶到院子里去。
高原兄弟俩也愿意与她分开吃饭,免得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碗就飞过来砸在脑门儿上。他永远不会忘记,弟弟小乐左手腕上一道三寸长的疤痕,就是被飞溅的碎碗片划伤的。
江兰吃了早饭就提着篮子出了门,高原收拾了桌上吃得见了底的碗碟,又去厨房偷偷装了些粥和菜径直去了柴房。
柴房的钥匙就在锁头上挂着,可是没有江兰发话,他是不敢打开那扇门的,更不能给弟弟饭吃,要是被江兰发现,他免不得又挨一顿打。
柴房不大,里面堆着柴火和不用的农具,有一个破旧的窗户,窗纸早就没了,只剩下一个纵横交错的窗户框,看起来宛如牢房。
他在窗外轻轻唤着弟弟的名字:“小乐,小乐。”
里面黑漆漆,也看不见弟弟在哪里,正当他探着脑袋向内张望的时候,突然,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攀上了窗台,随即一个小小的脑袋露了出来。
圆圆的小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翻卷着,跟哥哥高原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是,高原眼中多了一些超越他年龄的清冷和忧虑,而弟弟的眼睛却是晶亮晶亮地,更多了一份灵动。
高乐的嘴唇红肿着,唇边皮肤破裂,还有未擦干净的血迹。
他天生爱笑,圆圆的脸蛋儿,一笑起来面颊上会有两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虽然经常被打,也经常饿的快晕过去,他却总是逢人即笑,好像从来不知道烦恼是何物。
这会儿一见高原,他嘴角向上一挑,想露出一丝愉快的笑容,可小嘴肿的就像两根香肠一样,扯动之下疼的他忍不住“嘶嘶”倒吸了两口冷气,只有一双大眼透着欣喜之色,压低声音唤了声:“哥哥。”
突然,大眼中泪光盈盈,嘴角向下一撇,道:“哥,刚才我都看见了,你又挨打了,你脸都破了,疼不疼,我给你吹吹吧?”因为嘴巴肿着,他说话有些不够清晰。
高原抬手摸了摸脸上的伤口,淡淡地道:“一顿打而已,怕什么?我这脸没一天不破的,别哭,男子汉不信掉眼泪。”
直到看见弟弟,高原的眼里才多了一丝柔和的光泽,他将手中饭菜放在窗台上,悄声道:“小乐,快吃吧。”
高乐脚下踩着柴火堆,趴在窗台上,端起粥碗大口大口地喝,显然是饿坏了。
而这次高乐被关起来的原因也很简单,昨日,他将跟隔壁小丫头学的一首儿歌唱给哥哥听,唱到:“妈妈起来扎鞋底,嫂嫂起来蒸糯米,娃娃闻到糯米香,打起锣鼓接姑娘”这句时,江兰突然从屋里冲出来破口大骂:
“你日子过的挺快活,会唱歌了,啊?还‘妈妈起来扎鞋底’,是在取笑我生不出孩子来是吗?我生不出孩子怪谁呀?还不是你这个小畜生害的,你喜欢唱是吧?那我就让你好好唱!”
继而脱下鞋子对着他的嘴巴就是一顿抽,直打得他一张小嘴鲜血直流,红肿不堪,犹不解气地将他扔进了柴房……
此刻,高原看着弟弟大口大口喝粥的样子,眼中闪过一抹阴郁之色,问道:“小乐,你想爹吗?”
小乐一碗粥下肚,夹了菜来塞进嘴里,含糊地道:“想。”
高原道:“小乐,等有了机会,我带你去找爹,好不好?”
小乐瞪着天真的大眼,问:“好啊,可是,爹在哪里?我们去哪里找他呀?”
高原眼睛扫了一眼院门,生怕江兰突然回来,低声道:“我知道爹在县城,我们找他去,然后我们就跟着爹留在县城,再也不回来了。”
“好!”小乐开心地笑了起来。
五年来,或许只有爹爹高良在家的时候,他们兄弟俩才能过几天正常人的生活。
今天,江兰这一出去就是一天,她娘家就在隔壁村,许是又回娘家改善伙食去了。
快到酉时,江兰回来了,她将篮子提到了厨房,突然扯开嗓门发出了一声嘶吼:“高原——”
正在房中握着毛笔练字的高原一听这狮吼般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忙放下笔,走到门外。
江兰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伸手一把捏住他耳朵,吼道:“为什么不做饭?”
高原的耳根子被扯得生疼,仿佛整个耳朵都要被撕裂下来了,他咬牙回道:“厨房没有菜了。”
“没菜了?没菜你不知道去地里摘点啊?你等着老娘喂给你吃是不是?”
说到此,江兰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将他从门口拖到院子里,随手抄起地上的铲刀重重砸到地上,吼道:“去挖土豆!”
铲刀落地后弹起来,锋利的尖端划过他的小腿, “啊!”高原一声惨叫,跌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血流不止的小腿疼得瑟瑟发抖。
“哥!哥!”柴房窗口出现了高乐的小脸。
“你给我闭嘴,再叫我把你嘴缝上!”江兰双眼凶狠地向高乐瞪去。
高乐吓的忙闭上了他的香肠嘴。
“小乐,我没事。”高原忍痛安慰着弟弟。
对于江兰是否真会缝上小乐的嘴,高原一点都不会怀疑。
“没事就赶紧挖土豆去,快做饭,我饿了。”江兰言罢气呼呼地去了她的卧房。
高原捡起铲刀,勉强站了起来,他没有急于出去,而是先去了厨房,他需要一个篮子。
他一瘸一拐地进了厨房,只见地上篮子里有一些新鲜蔬菜,这是江兰刚才提回来的,每次她回娘家都会带一些蔬菜回来。
这就奇怪了,明明她带了菜为什么还偏偏要他去地里挖土豆?可是高原很快就明白了,因为,她就是想折磨他们兄弟,仅此而已。
高原猛然将篮子里的菜一股脑掀翻在地,又将铲刀扔进去,提着篮子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高原走向后面菜地,迎面遇见王婶,王婶看见他腿上满是血迹,忙问道:
“高原啊,你这腿又是怎么了?”
高原施礼,淡淡地唤了声:“王婶。”
王婶蹲下身来,看着他腿上的伤口,满眼的心疼,说道:“孩子,跟婶儿回家去,婶儿给你上点药吧。”
高原道:“不用了。”
谢绝了王婶的好意,他面无表情,却又礼貌地微微额首示意,转身继续向田里走去。
看着他那瘦小的身子一跛一拐地走在田埂上,王婶重重一叹,自言自语:“这孩子也是倔啊。”
……
傍晚,高原见江兰坐在院子里洗衣服,好像还没有将弟弟从柴房放出来的意思,他暗自咬了咬牙,又去求她。
“娘,求您把小乐放出来吧。”
江兰自顾自洗着衣服,仿佛没听见似的。
高原只得再次跪下,说道:“娘,求您放小乐出来吧。”
江兰没有回头,口中说道:“好,你去放他出来。”
高原眼睛一亮,忙说:“谢谢娘。”
起身就要去柴房,身后却传来江兰的声音:“放出来以后,你们两个都跪在这里,跪满一个时辰。”
高原瞪视着她的后脑勺,一双大眼中渗出浓浓的恨意,他什么都没说,先去柴房放了弟弟出来。
他牵着高乐的小手,缓缓走回江兰身后,一起跪了下来。
江兰在木盆里慢条斯理地洗着自己的衣服,高原弟兄俩默默地跪在她身后,院子里安静至极,只有搓洗衣服的唰唰声。
突然,木盆的铁箍崩裂,发出“啪”一声脆响,盆中水“哗”一下全涌了出来,流了一地。
“啊!”高乐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的尖叫一声。
江兰霍然转身,随手挥起一块硬物重重砸向高乐的脑袋,高原大惊,一把推开弟弟,用自己的脑袋硬生生接下了这一击。
“咚!”一声,高原只感到脑袋“嗡嗡”作响,一阵天旋地转后,他扑倒在了高乐的身上。
“哥!哥……”
耳畔传来高乐压抑的声声呼唤,而这声音却越来越远,越来越飘渺……
不知过了多久,高原终于苏醒。
“哥,哥,你醒啦……”
高原头晕脑胀,低声道:“快闭嘴!”
他使劲儿晃了晃脑袋,头很疼,对于他来说,这种临时起意的殴打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他早已习惯了,打一次跟打十次完全没有区别。
高乐一只小手捂着他的额头,眼泪汪汪地道:“哥,你总是替我挨打,以后我也会替你挨打。“
眼前已经没有了江兰的身影,地上是一堆木盆散开的木块,其中一块木片扔在他们脚下,看来,方才江兰用来打他的就是这块木片了。
高原眼神带着恨意,口中嗤笑一声:“你替我挨打?难道你想就这样被她打一辈子吗?“
高乐满眼的泪水,嘟着肿肿的双唇垂下了头,他把自己的小手摊开,手心里都是血,更咽道:“哥,你流了好多血。”
高原随手抹了抹额头上的血迹,碰到伤口, “嘶“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继而毫不在意地站起身来,先去将裂开的水盆收拾到院角,返身将高乐拉起来,打了井水给他冲洗了手上的血迹,小乐也用湿漉漉的小手帮他擦去额上的鲜血,苦着脸道:
“哥,你破相了。”
高原冷笑一声:“有命在就行,还怕什么破相?我给你留了饭,你先去吃饭。”
一听有饭吃,小乐的眼睛一亮,问道:“我可以吃饭吗?”
高原瞥了一眼江兰紧闭的房门,低声道:“饭我已经拿到屋里了,不管了,先吃了再说。”
高原拉着小乐的手,二人蹑手蹑脚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将藏起来的饭菜端出来,高乐的一双大眼顿时亮了起来,“哇,给我留了这么多饭菜啊,谢谢哥。”
看着小乐狼吞虎咽的样子,高原鼻子一酸,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一碗干饭,一份土豆丝,小乐却比吃肉还要香……
不消片刻,高乐放下空碗,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子,笑道:“哥,我吃饱了。”
高原静静地看着他,低声道:“小乐,今晚咱们就走。”
高乐激动地问道:“是去找爹吗?”
高原点了点头,将手指放在唇边:“嘘,小声点。”
高乐压低声音问道:“哥,你有钱吗?”
高原摇了摇头。
高乐:“没钱咱们怎么去县城啊?”
高原下巴朝江兰屋子的方向扬了扬,道:“她有。”
高乐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道:“哥,你要偷啊?!”
一抹嗤笑挑起在高原的唇边,低声道:“那都是咱爹的钱。”
“对哦,是爹的钱。”小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
虽然已经入春,但是到了晚上还是会很冷,高原为弟弟套上了一件棉袄,又将换洗衣服打了包袱,包袱里塞了几个冰冷的馒头,一切准备好,他叫小乐待在房中,自己则轻轻打开了房门,探出头去,见江兰的房间灯熄了,这才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趁着夜色,他偷偷走到江兰门外,直勾勾站了片刻,他又悄没声地走了出来。
高乐问:“哥,钱拿到了吗?“
高原一屁股坐在床边,摇了摇头,闷闷地道:“我不想偷东西,爹说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那没有钱,我们怎么去找爹呀?“小乐嘟着嘴。
高原叹了一声:“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高乐眼珠一转,低声道:“哥,我有办法。”
他附在高原耳边一阵嘀咕,高原眼睛一亮,点头道:“好,你等着我。”
言罢他偷偷走了出去。高乐趴在窗前看着高原走出了院子
半个时辰后,终于,那个熟悉的身影又走了进来,手里似乎还提着一根绳子,他没有回屋,而是径直去了江兰的屋子。
高乐咧着香肠嘴,眼中晶亮晶亮地,他将脑袋伸出去探看。
但见高原轻轻将那屋子的窗户开了一条缝,将手中的“绳子”小心翼翼塞了进去,随即关好窗户,蹑手蹑脚地跑了回来。
“哥,办好啦?“
“嘘嘘——“高原将一根手指放在唇前示意他噤声,眼底透出一丝兴奋,低声道:”快,快,上床。“
言罢连鞋子都不脱就上床躺下。高乐也有样学样地躺到他身边,紧紧裹住了被子。
不过一刻钟,东屋突然传来了江兰的惊呼声,和杯子摔碎的声音,捂在被子里的小乐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哥哥,紧张中带着一丝兴奋。
高原眸色幽黑,冲着小乐低声道:“别说话。”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过后,“嘭”地一声响,房门被人撞开,耳畔传来江兰因恐惧而变得愈发尖锐的声音:
“高原,快起来,我屋里有蛇,快去找村里的打蛇人过来。”
高原故作被惊醒似的,一骨碌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问道:“这么晚了,打蛇人在睡觉吧?”
江兰急声吼道:“睡觉也要给我拽过来,不把蛇抓走,我怎么睡觉?”
高原道:“请打蛇人是要花钱的。”
江兰气冲冲地从口袋里数出二十枚铜钱来,塞到他手中,急声道:“快去快去。”
高原从床上跳下来,拿着钱走了出去。
江兰跺着脚,急声骂道:“你倒是快点啊,腿断了吗,走这么慢!”
“哦。”高原听话地撒腿就跑。
而高乐的唇边却偷偷泛出了一丝得意的笑,两个浅浅的酒窝波光荡漾。
江兰也不敢进屋里了,就在院子里转圈,一边等着打蛇人帮她抓蛇,一边骂骂咧咧。
高乐躺在床上装睡,生怕有点动静会把江兰给引过来,少顷,南边的后窗发出了一丝响动,随即窗户被人轻轻推开。
“小乐,小乐!”
是哥哥的声音,高乐立马翻身坐起,果然,哥哥高原正站在窗外。
高乐跳下地,跑了过去。
于是,一个包袱从屋里丢出了窗外,随即高乐也从窗户爬了出来。高原将包袱背在自己身上,二人顺着屋后的田埂一路小跑向村外奔去。
当兄弟俩终于走出这大片的农田,走上大路的时候,高乐低声问高原:“哥,现在可以说话了吗?”
高原看着四周广阔的田野,和面前一条宽阔的大路,呼吸着自由的空气,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意,他昂起头来,冲着漆黑的天空高声道:
“我们要去找爹啦!”
高乐笑道:“哥,我这个主意怎么样?她最怕蛇了。”
高原冲他竖起大拇指,赞道:“小乐,你太厉害了!”
高乐道:“哥,你抓的是什么蛇?别是有毒吧?可别给她咬死了。”
高原摇头道:“草蛇,没毒的,春日里蛇刚醒,屋里没东西吃,天一亮它自己就出去找吃的了。”
高乐笑道:“不去找打蛇人,她又怎么会主动把钱给咱们?”
高原道:“没错,咱们不偷不抢,这钱虽然不多,但是也够我们路上买点吃的了。”
高乐笑嘻嘻地看着高原,说道:“哥,一条蛇就把她吓成这样,真解气,咱要是抓个大老虎丢她屋里,你说她会怎么样?“
高原撇了撇嘴:“她自己就是头母老虎,要是被她抓住,咱俩就死定了。别废话了,赶紧走吧。”
辨别了一下方向,高原指着南边的大路,道:“看到吗?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能到县城了。”
“哦,我们要去找爹咯。”高乐跳着脚地拍着巴掌,乐不可支。
“走!”高原拉起弟弟的小手,两个孩子昂首挺胸,满怀期待地向着他们的目的地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