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熹微,夕阳西下,殿里已经亮起了烛火,而殿中,有一人素锦宽袍青玉发冠,正埋头在桌案前奋笔疾书。只见那人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但眉宇清俊意气风发,整个人言谈举止也是行云流水之姿,一派雍容风雅。
然而,若是细看的话,才发现这位翩翩公子的嘴角边挂着几分哀怨,眼中忿忿和悔意更是不加隐藏。
此人正是今天第一次面圣的王佐之才,颍川陈氏陈璇之。
此时的陈瑜苦着脸,叹着气,手中却是不停,继续笔走如飞。
今天本该是他第一次面圣,但是陈瑜怎么也没有料到,面圣的最后结局居然是自己被关在这大殿里,给不过刚认识几个时辰的小皇帝整理奏折。
哎,早知道他今天无论如何也不会陪着兄长入宫了,装病也要赖在家里,绝对不出门。
话说那小皇帝,生的倒是极好,只是真的没看出来,居然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
懊悔不已的陈瑜再一次叹了口气,哀悼着被朝务淹没的自己,而且他心里有种预感,这样的日子今后的岁月里只会越来越多。
一旁伺候的长福看着唉声叹气的陈瑜,又瞅了瞅那已经快渐渐消失的奏章大山,带着笑意的眼神露出几分不怀好意。
下一瞬间,陈瑜睁大眼睛看着内侍们抬进来的一个黑匣子,匣子打开后,一摞摞个个有半人那么高的奏章将他围了起来:“这位公公,这些——没弄错吧?”
“陈公子放心,绝对没错。”长福笑眯眯地回答道。
“所以,陛下的意思是?”陈瑜不死心,再一次确认道。
“陛下的意思是,只要陈公子看完这些,理个条陈出来,就可以回去了。”面对陈瑜震惊的目光,长福肯定道。
天啊,陈瑜只感觉眼前一黑,恨不得昏死过去。
这个小皇帝,之前看着从皮相到举止,都是顶顶好的,怎么偏偏里面的芯子都黑得没边了?
敢怒不敢言的陈瑜再次哀嚎一声,委委屈屈咬着笔,认命一般继续奋战。
尽管陈瑜满心不愿,但旁边侍立的长福一干人,各个都带着与有荣焉的笑意:看来,陛下对这位陈公子真是偏爱,估计等不久后陛下亲政,这位陈公子就要飞黄腾达了。到时候,我们可是最早和这未来朱紫大员打过交道的人啊。
长福他们想的也没错,这些奏章各个都是家国大事,除了身为小皇后亲长的两位辅政大臣,再无旁人可以一窥真容。小皇帝今日不过和陈瑜交谈了半日,就立即吩咐内侍们将所有奏章取来,交由陈瑜先行处理,足以证明小皇帝对陈瑜的信任和看重。
而事实上,小皇帝的确对陈瑜很满意。
今日他难得早早得了空隙,整个下午都呆在了凤仪宫,陪小皇后抚琴赏花,再亲亲密密说些小话,惬意极了。
“如此来看,这位陈璇之当真是有大才,肆哥哥可是许久没这么轻松了。”小皇后看着捧着自己右手,耐心用凤仙花汁水给自己染甲的小皇帝盈盈笑道。
“这位陈瑜,的确不凡。”小皇帝一边仔细端详着手中的纤纤玉指,一边温柔回答道,“正好今天平阳侯的五子凌初联合弘农杨氏的杨搏等十几人上书,说自己身负皇恩,未曾报国,于是想去边疆历练一二。于是朕就问陈瑜,他是怎么看待这封奏折的。”
“哦?”小皇后也起来几分好奇之心。她自幼和小皇帝一起长大,小皇帝朝堂上的事情也不怎么瞒她,所以比起其他女子,她可谓颇通朝政。
眼下虽然小皇帝在郑石两位辅政大臣的支持下,实权在握君临天下,但于武将这一块,并没有什么根基。先帝当年没有给小皇帝留下亲近的武官,而近年并无战事,朝中的兵权就依旧由那些上了年纪的武将勋爵把持着,比如那平阳侯。并且,尽管平阳侯隋不移已经多年未曾上过战场,但他的次子隋侃四子随勒,都早早在边关掌握了要职,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在为接手平阳侯的军中势力做准备。
而凌初的这折子一上,就更显露出平阳侯一脉对于边疆势力的势在必得。小皇帝相信,只要平阳侯的几个儿子都去了军中,互为依仗常通有无,日后就算自己再派遣得力干将前去,也难保不会被经营已久的他们架空势力。可是,他手中现在并无忠心的军队将领,对于边境安危,又不得不依赖平阳侯这样的老臣。
小皇帝自己本是打定主意,不会让凌初如愿的,只是如何拒绝要花一点心思。但没有想到,陈瑜却给出了一个全新而绝妙的解决方案。
“陈瑜的意思是,既然凌初杨搏等侯府子弟十余人都上书请愿赴边疆任职,可见和他们怀有相似想法的勋爵后裔不在少数。”想起几个时辰前的对答,小皇帝眼中不由闪现欣赏之意,“于是他建议道,让朕趁机下旨,给所有武将勋爵门第一个机会,让他们的子孙后代可以去军中任职。”
“可这——不是和肆哥哥的打算背道而驰了吗?”小皇后皱了皱眉,疑惑问道。
“但是,朝中侯府勋爵何其多,他们的子孙更是不计其数,军中职位有限,难道这些将门之子,愿意去当个小卒吗?”小皇帝不急不慢继续说道,“所以,朕身为天子,必定要拿个章程出来,比如定个规矩,或是比试武功,或是比试兵法,总之,胜者才能得偿所愿。”
小皇后细细一想,也明白了陈瑜的深意。当凌初这十余人上书时,小皇帝并没有什么好的理由拒绝,那不如索性将京中所有勋爵侯府都拉了进来。
边境将领上任都要通过小皇帝的批准,但偏将副将们则宽松很多。通常情况下,一个侯府子弟,可以凭着家世,去军中挑个百长小旗的职位历练一二,然后就可一路扶摇直上,在将帅的庇佑下,慢慢成为副将。等到时机成熟,再由主帅向天子奏请,功劳年岁均是正好,到时候小皇帝也只能点头答应,让他们顺理成章成为自己诏书认可的将领。
凌初要走的,就是这样的路子,小皇帝本想着如何拒绝,而不伤了彼此的情面。可当陈瑜把所有人都拉进来,大家都想走这样的路子时,这个道路就太挤了,挤到小皇帝可以名正言顺定下规矩,让他们遵守。
更重要的是,有一就有二,只要小皇帝今朝定下武试的章程,日后必将延续下去,几年后,勋爵侯府子弟若是还想趁着边境太平去混资历,就会连最基础的要求都达不到,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
并且陈瑜的这个建议,足以让日后可以在军中担任要职的武官,都会是小皇帝亲自遴选出的可用之人。
也就是说,长此以往,小皇帝就可兵不血刃地掌握兵权,而不需要再看平阳侯他们的脸色。
“这个法子,当真是妙啊。”小皇后不由连连点头,赞叹道。
“兵者,国之大事,存亡之道,命在于将。将者,国之辅,王之所重也,故置将不可不察。”小皇帝也微微一笑,满是对陈瑜的认可,“陈璇之此计,的确极好。”
“陈瑜此人的确有些才干,且不拘泥于外事,不受书本所限,胸怀广阔,目光长远,当得起王佐之才的美誉。”想到现在正被自己关在殿里,处理奏折的陈瑜,小皇帝不由笑意加深,“可惜他就是性子懒散了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整日都只顾着逍遥自在,并无什么雄心大志。”
“瑛儿听说,这个陈瑜本就是家中幼子,父兄疼爱的厉害,加之几位师长也喜欢他喜欢得很,所以养成了活泼散漫的性子也不奇怪。”小皇后也笑了起来,“他这样的出身,父亲是颍川陈氏的族长,兄长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本也不需要他再锦上添花了,自然是活得开开心心自在洒脱就好。”
“话虽如此,可是若这陈瑜不勤勉些,那肆哥哥又怎么好偷懒来找瑛儿呢?”小皇帝噙着笑意,一边小心翼翼给小皇后染甲,一边时不时看着她娇嫩的面容笑道,“所以,为了肆哥哥能时时见到瑛儿,只好辛苦陈瑜了。”
“你就不怕,那陈瑜一气之下直接走人?”小皇后一时笑弯了腰,她的手又被小皇帝抓着,差点跌到了小皇帝的怀中。
“陈瑜这些年算是把整个天下都游历遍了,交往的好友如颍川荀若游、西洲秦相莫、北郡柳茹青等,也是遍布天下。”小皇帝伸手抱住心上人的腰肢,将她慢慢扶到座椅上,才慢条斯理道,“但朕这一次求贤若渴,今日午后就给他的所有友人都发了帖子,请他们赴京中任职。所以,不出意外,陈瑜半个月后就会发现,他的所有朋友都来朝中为官了。”
也就就是说,到时候陈瑜就算想离开,也找不到人可以陪同了,小皇后想到这里,又笑了起来:“肆哥哥,你可是——太坏了了。”
“哪里哪里。”小皇帝也狡黠一笑,“而且,那陈瑜和兄长陈瑾最为亲近,朕已经封了陈瑾国子监祭酒一职,只要陈瑾在职位上不肯离开,陈瑜就只能乖乖留在京中,任我差遣。”
此刻远在紫微宫的陈瑜并不知道自己未来上司的险恶心思,他愁眉苦脸看着眼前的奏章,心里早把那小皇帝骂了百次千次。
正当陈瑜再一次坐不住时,殿外忽然传来了兄长的声音:“请问这位公公,璇之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呢?”
“陈大人客气了,陛下说了,等您来了,陈公子就能走了。”陈瑜听着长福的回答,才发现自己白做了一下午的工,这个小皇帝,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璇之,陛下任命我为国子监祭酒一职,我已经应了。”打定主意要离开京城,逃回颍川的陈瑜,正一边牵着自家兄长的手,一边谋划着离开,却忽然听到兄长欢喜道,“上任还有几日,我们明天就去看宅子吧,以后可要常住京城了。”
满心满眼想要离开的陈瑜呆了片刻,委委屈屈说了声好,心里却再次将小皇帝恨得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