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的冬日。
紫微宫里,也疏疏落落点缀了些应季节庆之物。
但不知为何,这些事物反而更显的紫微宫格外萧瑟。
殿里燃着地龙,还摆着一圈冒着热气的炭盆,凌初都觉得自己快热得发病,哪怕穿着秋日的单衣,身上的汗都出了好几层。但坐在他对面的小皇帝,手里还拢着填了热碳的球形手炉,面上依旧苍白如雪,不见半点血色。
凌初看着看着,心里一痛:“陛下,要不要休息一下,等会儿再说。”
自此那日陈瑜见过小皇帝后,两人之间就达成了什么秘密协议。凌初只收到了陈瑜带给他的,一封来自小皇帝的亲笔信,心中除了让他相信陈瑜外,别无他意。
凌初又惊又疑,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被来自紫微宫的,令他入宫侍疾的诏书给吓着了。
不过短短数日,小皇帝身上的病却越来越严重了。他整个人都是冰雕雪塑的一般,如易碎琉璃般脆弱,好像稍不留神,就能一点点融化消散在寒风里。
凌初几乎是日日夜夜都守在紫微宫,守在小皇帝的身边,看着他吃药,陪着他闲聊,挖空心思寻些趣事一一说出来,逗他开心。但不管凌初怎么用心,小皇帝的身体还是一点点衰败下去,令凌初表面强装笑颜内里心急如焚。
这几日,小皇帝忽然来了精神,说要教导他一些知识,凌初自然无所不从,也就应允了,可万万没想到,小皇帝一开口就是帝王之道。
“先贤有言,‘其政有三:王者之政化之;霸者之政威之;强国之政胁之。各有所施,不可易也。’”小皇帝的话听得凌初无比心惊,他忍不住猜测,小皇帝是不是想到了什么,还是已经看破了他的身份,“准确说来,王道主掌教化,多以仁义礼教,如儒家相配合;霸道则以威慑镇国,多与法家相结合;强同的帝王会强迫自己的臣属和百姓按照自己的心意来行事,天下莫敢不从。”
“帝王的统治手段并没有好坏之分,高下之别,只有是否适合当下的时局。当一个帝王在不恰当的时机选择了不恰当的统治方法,那么在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小皇帝的精神并不是很好,他慢慢将几段长话说完,才发现凌初有几分心不在焉,不由顿了顿,“如朝野混乱,家国动荡之际,就当姓霸道之术,用乱世之法,如果那时还遵从礼法,推行仁政,必定会成为乱世的第一个牺牲品。”
“嗯嗯。”凌初心里忐忑不安七上八下,正值魂不守舍之际,表面上连连应和,实则早就神游天外去了。
“隋阳,你在想什么?”小皇帝微微皱眉,静静看着他。
“啊——”凌初见到小皇帝清凌凌的眸子,一时愣住,心头无数个念头闪过,却什么也不敢说出,“没什么。”
“你要记得,大国之君有大国之君的做法,小国之主有小国之主的手段。”小皇帝微微一叹,“不管是主弱臣强,还是其他什么境遇,总有解决的办法。”
凌初听得此话,心头剧震,他忍不住想问一句,小皇帝是不是真的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陛下,臣——”
“嘘——”小皇帝冲着他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制止了他的提问,“去把桌上那蓝色封皮的书拿过来。”
凌初恭敬地取来书册,将他递给小皇帝,小皇帝静静抚摸着书册,淡淡说道:“这本书上,都是朕早些年的笔记,你要记得好好学习。”
“陛下,你可是——”凌初听着小皇帝的言语,再联想这几日来,小皇帝对他的教导,不由呼吸急促。
“朕能教你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小皇帝摇了摇头,眼中带了些深深的倦意,“大业未成之前,陈瑜可信。”
凌初心跳剧烈,一颗心都要蹦出嗓子眼,他刚好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小皇帝轻飘飘的一个眼神给堵了回去。
小皇帝面上尽是疲倦之色,似乎还想吩咐他些什么,却因为身体虚弱,神思倦怠,才和凌初说了半句话就眉睫低垂睡眼迷离,最后竟不知不觉睡去。
凌初虽然心中震惊非常,但对着心上人自是无比怜惜,于是便轻手轻脚地拿下小皇帝手中的书册,把陷入昏睡中的他轻轻抱起,扶入床榻,又为他铺好锦被。
小皇帝平时冷淡威严,虽然容色艳极,却傲然令人不敢逼视。眼下他陷入梦境,收敛了淡漠疏离,才显出和年纪相符的稚嫩与恬静,让人忍不住想把他捧在手心宠溺一生。更兼他如今带了七分病容,整个人如同白玉琉璃一般美丽而脆弱,似乎连一阵风吹过,都能让他受到伤害。
凌初看着心上人毫无防备的睡颜,心中满是怜惜,一时间刚刚的惊疑愁绪都被忘在脑后,他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想亲吻意中人苍白如玉的脸颊。
忽然,他的肩膀被人重重一扯,猛地被拉离床榻,狠狠摔在一边。
凌初凭着极高的武功身法才中途躲过袭击,差点撞上床榻边的落地大花瓶,他愤怒回头一看,正好撞见面色沉沉的霍廷昱。
两人眼里都有无尽的怒火,也都不愿意吵醒刚刚入睡的小皇帝,互相无声地你来我往斗争了一番,最终还是决定去宫殿外的空地上好好打上一场。
霍廷昱不曾留手,凌初也没有用自己的武功,两个人就如同野兽一般互相撕咬拳打脚踢,直到他们彼此都精疲力尽。
“如果不是看在陛下的份上,我早就杀了你!”霍廷昱恶狠狠说道。
“哼,这话也是我想说的!”凌初不甘示弱,也出口反骂道。
霍廷昱在军队多年,对搏斗颇有技巧,而凌初虽然不用武功,但一些身法早已融进了骨子里。于是,两人肉搏之下,刚好旗鼓相当。现在浑身上下都提不起力气的两个人,如癞狗死猪一般瘫在地上,互相用最恶毒的话咒骂着对方。
他们都清楚对方的心思,都痛恨对方的行为,却都因为小皇帝的存在而不得不维持表面平衡。
刚刚的一场恶斗不过是这长期仇恨的一个发泄口,哪怕他们现在两败俱伤,心里对于对方的仇恨都不曾消减半分。
果然,不一会儿,等力气稍稍恢复,两个人又扭打在了一起,把前来寻找他们的宫人吓了一跳:“大将军!”
霍廷昱厌恶大司马的身份,也不准身边人这样称呼自己,所以紫微宫里众人都只敢按照旧的职务称呼他。霍廷昱现在正和凌初打得难舍难分,虽然都是衣衫褴褛遍体青紫,但心中恶气未出,不由眉头紧皱,一声怒喝:“什么事!”
“禀告大将军,凤仪宫里皇后陛下派了人传话,说过几日是陛下生辰,皇后娘娘提前备好了长寿面和其他一些吃食,想提前给陛下过个生辰,还望大将军恩准。”内侍战战兢兢说完,心里已经做好了被霍廷昱打骂的准备。有谁不知道宫里的那个小皇帝就是霍廷昱的逆鳞,偏生他还不敢冲着小皇帝发火,什么脾气都发到了身边内侍头上,稍不注意就是一顿责罚。小皇后失势后本就不讨喜,今天这个消息又恰好撞上了大将军大怒的时候,恐怕自己难逃一劫了。
但是内侍没想到的是,霍廷昱居然没有生气,更没有责罚他,只是冷冷回道:“知道了。”
正在打斗的两人不自觉同时收了手,他们都想到了几年前那个冬至夜市,和那夜笑靥如花的少年帝王,不由心生惆怅,手里也松了力气。
霍廷昱正打算替小皇帝回绝,就听到内侍小声说道:“陛下已经知道了,正打算收拾收拾,晚上过去。”
霍廷昱眉头一皱,正要去找小皇帝,忽然觉得自己遍身不对劲,刚刚打架还不觉得,现在回过神来,浑身上下酸痛无比,更兼狼狈不堪无法见人。霍廷昱狠狠看了一眼凌初,才不甘不愿说道:“好生伺候陛下,千万别让他吹了风。”
内侍知道这是应允的意思了,不由有些意外,连忙转回身后的紫微宫里传递消息。
凌初和霍廷昱互相无比憎恶地看了一眼,各自打算先去收拾一下自己。
他们谁也不会想到,这将是他们此生最后悔的决定。
京中府邸里,陈瑜正在抄经的手一怔,忽然涌起一阵心悸。
这几日,他由临帖习字改成了抄经,但不知为什么,心里还是时时不安。
陈瑜不由苦笑一声,正要接着抄完手中的心经,忽然耳边听到一声雄浑古朴至极的钟声。
陈瑜手一颤,拿着的经书跌落在地。
那是宫城最高处四方钟楼里的钟声,非国丧帝崩,不可妄动。
宫城钟声只是一个号角,在它的第三声响起后,京中城外所有的寺观庙宇也跟着响起了钟声。
一声声,一阵阵,全部萦绕在陈瑜的心头,令他几乎眩晕当场。
精明的书童连忙取来鼻烟壶,冰凉刺鼻的冰片瑞脑香气刺醒了陈瑜的神智,他颤抖着睁开眼,看向紫微宫的方向。
“这是——”书童捡起掉在地上的经书,听着连绵不绝的钟声,心里也是一惊。
“去,换一本。”陈瑜面上看不出悲喜,只轻声吩咐道,“把那本《往生经》拿来。”
书童不敢推辞,连忙去翻前面的书架,他刚刚取到那本主人要的书,就听见身后传来细微水声。
只见陈瑜径直将杯中自己最爱的玉山紫云茶倒在地上,眼中似有晶莹之色:“请允许璇之以茶代酒,恭送陛下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