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落起了雨。
骤然猛烈的雨声将芙蕖吵醒,她睁开眼睛在黑暗中怔了片刻,觉得心和雨一样乱,怎么也静不下来。
于是她披衣起身,雨水丰沛的时节,客栈房间里备着油纸伞。芙蕖提着伞下楼,在院子里见到了纪嵘。
他披上了黑色的油衣,现在客栈院子的栅栏外,会见明镜司的两个属下。
芙蕖刚一出现,他们就发觉了。
纪嵘转头朝她望了一眼。
芙蕖停住脚步,并没有上前打扰。
纪嵘和两个属下交代了几句,那两位属下转身几个起落消失在雨幕中。
芙蕖滴溜溜转着手中的伞柄,雨水甩出了一连串的漂亮的弧度。
纪嵘朝她走来,说:“消息明了,昨天夜里,谢慈在冀州露了面,银花照夜楼闻风而动,顺势也将其他势力引了过去。”
崔子号钱庄的少东家在兖州城被乌鸦啄瞎了一只眼,消息瞒不住,他们折腾出了满城的热闹,确实混淆了对方的注意力。
毕竟他们都没有真正面对面撞上。
在你追我赶的逃杀中,对方唯一能获得的准确特征便是——同行者为一男一女。
谢慈在冀州公然露面,是故意的。
纪嵘道:“照棠给我捎信,要我即刻启程带你往北境,不许去找他。”
芙蕖并不意外:“我就知道你们一定暗通曲款。”
纪嵘:“你读过书吗,这词可不能这么用。”
芙蕖确实没读过几本正经书,淫词艳曲倒是灌了满脑子。
她知道自己受了嘲笑,仍面色泰然,道:“随便是什么吧,你能意会就行……但这一次,我不能听他的。”
纪嵘见过她剜人眼睛时的狠绝和冷静。
这样的人应该成为伙伴,而不能只将她当成女人看待。
纪嵘说:“巧了,虽说他官比我大,但我又不是他的嫡系下属,我也不愿意事事都听他的。”
雨越下越大,而且还起风了。
芙蕖手中的油纸伞不结实,随时要烂的样子,她的裙角已经溅湿了泥水,那锦缎的艳红变得暗沉沉的。
纪嵘道:“我们非得在雨里说么?”
芙蕖闪身让开了门口的路,请纪嵘先进。
纪嵘前脚刚迈进屋里,芙蕖的伞骨终于撑不住那雹子似的雨点,在狂风的摧残下,劈嗤塌了下来,淋了芙蕖满肩的水。
她回客栈的房间,重新换了身衣裳,纪嵘给她送来了黑布油衣。
雨势愈发大了,一时半会停不住,他们又没有闲暇等。
明日冒雨赶路是一定的了。
芙蕖和衣在榻上眯了须臾,再睁眼是辰时,窗外仍是黑压压的云雨,不见天日。
不能再等下去了。
芙蕖披上了黑布油衣,纪嵘已牵了马在雨中等候。
远望迷蒙的青山轮廓,那是冀州的方向,也是北境的所在。
黑布油衣挡不住风中斜飞的雨。
芙蕖纵马一跑,便觉脸上发上都是水。
她此生第一次,风雨兼程地要去见一个人。
冀州荒郊野外的一处破庙里。
暴雨冲洗着尘世,能藏得住冲鼻的血腥味,却掩盖不住那股若有若无、无孔不入的异香。
谢慈中的流矢上喂了毒。
按理说,早该毒发了,可能对方也没想到,他居然拖了三四日,迟迟不死。
盈盈蹲下身子,抹了一把地上的颜色,惊叹道:“这是血吗?竟如此艳?”
谢慈身中凤髓是个秘密。
知情人只有当初参与此事的人。
盈盈也是从小养在谢府后院中的,但她和那些一同入府的姑娘们没什么两样,不该她知道的事,她连一丝风声都听不到。
靠在泥塑菩萨像上的谢慈睁开眼,对盈盈道:“出去洗手,当心过了毒到你身上。”
盈盈方乱了分寸:“你中毒了?”
谢慈冷淡道:“剧毒……我的命硬,它啃不动,但你就不一定了。去洗了。”
盈盈不敢托大,急忙跑到破庙门口,蹲在槛内,用外面泥洼里的积水把手上沾的血冲洗干净。
可就在她低头冲手的功夫,余光瞥见了雨点落下时,在水面上晃动不止的涟漪。她盯着那波纹反应了须臾,女人特有的感觉漫上心头,只觉得不妙,她当即顾不上脚下的泥泞,趴下身子,将耳朵贴在地面。
在杂乱的落雨声中,她分明辨出了那混杂在其中的密集马蹄声。
——“主子!”
盈盈跪爬起身,回头便喊:“有、有追兵……主子?”
谢慈头靠在菩萨像上,已经全然没了意识。
盈盈疾步冲过去拉他。
可随即她便反应过来,来不及。
听那马蹄的动静,追兵马上就到,往山上路难走,往镇上一马平川,她带着重伤的谢慈,怎么都逃不过被捉的命运。
石火电光之间,盈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将谢慈移到了后面,用杂草掩了痕迹,拿起堆在一旁的黑布油衣,解下门前棚下的两匹马,冲进了雨幕中,等远远望见黑压压的一群身影,盈盈奋力在马臀上一抽,两匹马嘶鸣着,一前一后奔向了山上。
自从进入了冀州,谢慈的行踪便难以摸清。
纪嵘也不能确切的探听到他的位置。
但他们发现,进入了冀州境内,那些追杀他的人倒是越发的肆无忌惮。
芙蕖隐约觉出不妙。
既找不到正主的去向,纪嵘和芙蕖决定暂且咬在追兵的尾巴上。杀手们如此张扬行事,总会露出行迹的。
果然。
前方乱象起。
纪嵘道一声“不好”,纵马就追了上去,芙蕖却敏锐地嗅到了藏在雨中的那股丝丝缕缕的异香。
她的目光锥子一样,望向那座破庙。
略一耽搁的功夫,纪嵘已经消失在了视线中。
芙蕖的马停在破庙的门前,她跃下来,靴子踩得雨水四溅,落地却静悄悄的。
破庙的两扇木门在风雨的鼓动下,互相撞在一起,仿佛随时都能散架。
芙蕖伸出手指,轻轻推动一条缝隙,目光向下扫,便见一条极细的银丝嵌在门上,在晦暗处闪烁着冰冷的锋芒。芙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知道自己猜对了。谢慈身边那个女人行的是调虎离山之计,匆忙离开还不忘给庙里留一机关。
可他究竟伤到了什么程度?连逃命也没有余力了么?
芙蕖对着那一线银丝犯了难,情急之下,必是杀招,凭借她稀烂的身手,万一死在自己人手里可太冤了。
她犹豫着,摸出袖中的匕首。
却听得屋内一声哐当撞响。
她焦心之下,再也顾不上那么多,一刀甩飞下去,切断了银丝,门向内两侧敞开,芙蕖浑身都绷成了一根弓弦,一触即发,却什么危险也没等到。
可是当她一抬眼,瞧见面前地板上,斜插着一把锋刃修长如禾苗的细刀时,眼睛却浮红了一片。
谢慈是文臣。
他出入不经常佩刀。
但芙蕖认得他那把独一无二的凶器,刀柄下钳着一枚银打的莲花印。
此刻他的刀尖三寸深深地没进了地下,而用刀身扛起了一截横梁,弯曲成了满弓的样子。那沉重的横梁下,一排细密的针钩,若是让它冲到身上,即便不死也得当场撕一层皮。
芙蕖一脚踢开那老旧的木梁,刀身如蝉翼般弹出虚影,她用力拔出刀,上前几步,见到那尊菩萨像旁边,正委顿靠坐的身影。
他侧头注视着她,那双淡漠的眼睛里什么感情也没有。
庙里冲鼻的异香已经完全掩盖不住了。
芙蕖闭上眼睛排出心中杂念,对他说:“我第一次,真正见到凤髓发作。”
谢慈敞开了领口下,苍白的皮肤沁出了汗,顺着颈侧的线条不断地淌下,经过久不愈合的伤口,混杂了血的色彩,变成了柔和的红。
那样的狼狈之下,谢慈开口问:“你为什么会知道凤髓?”
芙蕖道:“你父亲的人告诉我的。”
谢慈:“他不会无缘无故多这样一句嘴,他们让你去做了什么?”
“他们送我去了南疆。”芙蕖选择在此刻对他将所有过往的实情和盘托出,她说:“我在南疆呆了三年,找到了可以炼制‘凤髓’母蛊的原料,一种生在塔莎湖底的植物,很难找,一年多才只找到那么一株。余下两年的时间,我将它交给当地的巫师,终于得到了母蛊。它理论上可以解你身上毒,但打听不到具体的使用方法,母蛊不能长时间存活,最多只能留一夏,等到它再度繁衍出下一代‘凤髓’,它便要枯萎。那么珍贵的母蛊,当地人说数十年都未必能遇上一株,我们等不到下一个虚无缥缈的数十年了,于是我将它喂进了我的身体里——”
芙蕖颈后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就是因此留下的。
凤髓的母蛊并不喜欢她的身体,拒绝扎根到她的身体中。芙蕖还不能动粗,怕母蛊一怒之下玉石俱焚。芙蕖将它闷在罐子里,熬鹰似的熬它。它断绝了一切食物,唯一可供它汲取营养维持生命的东西,就是芙蕖颈后切开的伤口。
芙蕖维持着伤口不能愈合。
母蛊虚弱极了,爬到她的后颈上反复犹豫。
三天。
数不清剖开过多少次的伤口,终于将母蛊完整地吞了下去。
——从今以后,她将成为他解毒的药引。
她的宿命早在那时,就已经看到尽头了。
芙蕖迎着他逐渐阴下来的目光,任凭那刀子似的眼神往身上戳,唇角勾出了笑容:“所以我惜命,绝不能让价值千金的药引白白浪费……主子,你这辈子注定要眼睁睁看着我死在你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