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唤了几声芙蕖的名字。
芙蕖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眉眼一直垂着,瑟瑟发抖地跟在谢慈身边,令人想到盛放地蔷薇花,在开得最娇嫩的时候,强行被折下插进花瓶,自此毫无生机。
芙蕖此时的眼睛里,已经了无生气。
仔细瞧芙蕖的手并不是剁了,那软绵绵的样子更像是挑断了什么关键的筋脉。
已经失去了手的芙蕖,还能值上三两纹银么?
谢慈手心朝上,芙蕖的手就搭在他的掌心里,将他的伤口折得严严实实。即是血流得过于厉害,也没人注意到谢慈的异样。
“备车。”
谢家的仆从持刀开路。
车架就停在门前,芙蕖迟疑了一下,谢慈便掐着她的腰,像对待什么不值钱的物件,粗暴地把人塞了进去。
马车行到半途。
芙蕖总算不再浑浑噩噩,她从浴袍上撕下一截尚算干净的布条,缠住了伤口。
谢慈坐在她的对面,正闭目养神。
芙蕖料理好了自己,也不见他睁眼,倒是听他开口嘲讽道:“你怎么只顾自己?”
他的伤要严重得多。
芙蕖俨然变成了一个锯嘴的葫芦,她慢腾腾地又撕下一截,倾身去捞谢慈那血淋淋的爪子。
谢慈泡过汤泉的脸明显更苍白了,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的唇色依旧如常,甚至更要艳一些。
给他把脉的郎中说这是因为他心火太盛的缘故。
但他这副模样瞧上去怪吓人的。
听说曾有一回,有刺客潜入皇宫意图行刺幼主,失手被擒,谢慈得到消息后,星夜入宫,雪夜寒冷,他身上搭着一件熊皮斗篷,守在龙榻前,面色不善,刚醒来的小皇帝见了他的脸,竟活生生又吓厥了,半死不活的还以为是无常索命。
民间或许传言有些夸张的成分在,但幼主遇刺那件事是真实发生过的。
谢慈眼睛微微掀开一条缝,正见芙蕖小心温柔的动作。
包扎这回事,她很在行。
十年前便是如此,他从外面滚了一身伤回去,自己觉得没什么,养两天就能好,可芙蕖娘们唧唧的非要端着药来给他处理伤口。
……哦,她本来就是个娘们。
他明明都说了不疼,她还是娇滴滴一副随时要哭的样子。
她眼泪吧嗒吧嗒淌在他手背上的时候。
滚烫的温度顺着皮肉烧到了心上,那是谢慈第一次感到心烦意乱想砸光房间里所有的东西。
当然,他也真的那么做了。
书房内博古架上,价值不菲的玉瓷迸碎了一地,芙蕖抱头躲在一旁,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发神经,忽地感觉到脸颊上的刺痛,抬手抹了一把,原来是割伤了一道小口。
血和泪混在一起,她哭得更凶了。
谢慈无措地盯着自己的双手。
再然后,娘们唧唧非要上药的人变成了谢慈。
谢慈犹然记得当年那双懵懵懂懂的眼睛望过来,是一种怎样难堪的感觉。
再之后的那几年,他再也没有当着芙蕖的面发过疯。
马车摇晃着拐了个弯。
芙蕖将他的手放回到他的膝上。
谢慈细细打量这张阔别多年的脸。
芙蕖虽未抬头,却感觉得到他的目光。
他盯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她终于忍不住,说:“当年在扬州的二十四桥,我同你告别,你也是这样一直盯着我看。”
谢慈:“我想记住你的样子。”
但是芙蕖那个时候太小了,才九岁,谁知道长大后会出落成什么模样呢?
哪怕谢慈记得再刻骨,今日赌坊中一见,他也恍惚了好久,才认出来。
难得他能好好和人说话。
但芙蕖却变得沉默寡言,她掀开车帘望了一眼窗外,似乎快到了。
她想了想,说:“账本我已牢记于心,等回府,我会将这些年搜集到的账目全部誊写下来,每一笔赃银的去处,都有迹可循,你……”
谢慈道:“我用不着。”
多少人多少苦心多少筹谋,芙蕖更是压了全付身家性命进去,谢慈轻飘飘一句用不着就想给揭过去。
芙蕖心里焦躁。
却也不会生气。
她很平静道:“你用得着,我知道你在等一个时机,而且你目前已经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你身上的伤足以证明我的推测,他们正蠢蠢欲动想要对你动手……”
谢慈开始用另一只手不轻不重捏着自己的眉心。
芙蕖见状停止了长篇大论,问:“你头疼?”
谢慈声音闷了下来,可能是真有点不舒服,含混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芙蕖,我们一别八年,你现在对着我这张脸,已经没有别的话可聊了么?”
芙蕖:“别的?”
她绞尽脑汁的想,说:“你若不想谈公事,我们也可聊聊私事——听说皇上给你赐婚了,对方是督察院左都御史苏戎桂的女儿。”
此话一说出口,车里忽然滋生一种凝滞的寂静。
芙蕖笑了笑:“她漂亮吗?”
谢慈木着脸:“没见过。”
芙蕖垂眸在心里算了算日子,道:“约莫十天前,你姐姐谢太妃向太后请旨,将那位御史小姐接进你府中暂住,那时候你身在扬州,难怪没见过,不过,待会便能见到了。”
那位御史家的小姐是十天前进的府。
但是皇帝的赐婚,早在半年前就传至谢府里了。
婚事是他父亲肃安候谢尚还在世时,替他筹谋的,但老侯爷没等到谢慈大婚,便一场重病撒手人寰,那桩婚事,便也不了了之。
曾经的谢小侯爷,病得没那么严重,家世模样是一等一的出挑,在那些京中贵女们的眼里,他就如同那秦淮江边的春梦。
可现在,他手握权柄恶名在外,干的那些事儿,早已成了姑娘们的春闺噩梦。
春梦和噩梦差了可不是一星半点。
左都御史见他现在这副德行,早反悔了,不愿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奈何谢太妃时隔多年,忽然横插了一杠子,旧事重提,借着今年万寿节家宴,向皇帝提了一嘴。
当时谢慈也在场,想都没想,断然拒绝。
言明自己暂无娶妻之意。
但是皇帝与自己的这位顾命大臣彼此撕扯了多年,只要是能给谢慈添堵的事儿,他一定乐此不疲地张罗。
谢慈越是拒绝,皇帝越是要逆着他的心意。
最终苦了御史大人一家。
听闻左都御史在宫门外跪了两天都没求得陛下收回成命。
还听说他家小姐当夜一根绳子直接把自己悬梁了,幸亏家里人盯得紧,及时救了下来。
对此,谢慈沉默了良久,只说了一句话:“我那个姐姐,是时候该送回庵里清修了。”
马车停下。
谢府。
东阳大街上最尊贵的一处宅子。
曾经这个地方叫做肃安候府,谢老侯爷去了以后,谢慈虽按律承袭爵位,但他本人似乎对侯府并没什么感情,孝期一出,就将府上的匾给换了。
而今也没什么人喊他侯爷了。
谢府正门紧闭,府中唯一的主子谢慈不讲究排场,平日里进出图方便爱走角门,今日却一反常态,在正门口立了片刻,冷冷开口:“眼都瞎了,开门!”
门边上的家仆急忙将沉重的朱红大门打开。
芙蕖低头瞧了一眼高至膝前的门槛,提衣跨了过去。此生有幸从谢府正门入,以她的身份,算是给足了脸面。
谢慈在前面走。
芙蕖跟在后面喋喋不休:“那位御史小姐姓苏,闺名慎浓,我第一听闻的时候,着实感到惊艳,她的名字真好听。”
谢慈本不想搭她的茬,但是提到名字,他又活了。“怎么,你是嫌自己的名字不好听?”
芙蕖坦然:“你给我起的名字,我怎可能嫌弃?”
那一天,谢家后院里,谢慈将人从刀下救出来,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摇头,说自己没有名字。
谢慈便一直唤她丫头。
直到来年夏天,院子池塘里养得重瓣红莲开了,花叶相映,甚是好看。
谢慈便给她取了芙蕖这个名字。
芙蕖问这是什么意思。
谢慈望着那一池泥污,看不见底的浑水,说:“你这辈子,也就扎根在这烂泥里了,别想着跑,你逃不了,也别有什么非分之想,好好活着。”
七岁的芙蕖哪里听得懂这话的意思。
但她却牢牢记在了心里,直至今日。
芙蕖是烂泥里长出来的花。
常品常新啊。
进了内院。
远远的,芙蕖便看见一道翠青的身影往这边疾步走来。
芙蕖当场便停住了,刻意拉开与谢慈之间的距离。
此时出现在谢府中的年轻姑娘,除了御史小姐,不作他想。
苏慎浓身上着一身翠色的衣裙,瞧着很是清新,她可能是内心着急,脚下的碎步也快,裙摆更像是在风中拂开的嫩柳。
很好看。
这是芙蕖对于她的印象。
苏慎浓教养良好,再急也不会愣头愣脑的到处冲,她恰到好处地停在谢慈身前,先福了一礼,告了安,才不卑不亢地开口道:“我听家父说,谢大人您同小女一样,不喜这桩婚事,但圣旨已下,不知谢大人做何打算?”
她是真的不想嫁。
谢慈听了这话,脚下未做停顿,从她身畔经过,眼尾很不经意的在她身上瞥了一下,撂下一句:“圣旨都下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听闻此言。
不仅苏慎浓愣在了原地。
芙蕖也久久没能缓过神来。
半天,等到谢慈都走远了。
芙蕖才在心里点头,猜测——那他这还是想娶啊。
院子里只剩下芙蕖和苏慎浓面面相觑。
苏慎浓瞅了她半天,客气地点了下头,问道:“请问姑娘是?”
芙蕖再开口有些艰难:“奴家,是出身太平赌坊的……贱妾。”
苏慎浓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芙蕖关切地上前一步。
苏慎浓用不着她扶,勉强自己站稳,粉面已染上了一层薄怒——“他……什么意思?是羞辱我?”
圣旨钦定的未婚妻尚未过门。
谢慈便堂而皇之从外面烟花柳巷带回一个妙龄姑娘。
简直是令人拍案叫绝的混账。
即使苏小姐不想嫁,也受不住如此羞辱。
芙蕖觉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一把往苏小姐心口里狠扎的刀。
但瞧苏小姐现在的状态,芙蕖实在不敢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万一气倒了可不妙。
两相无言,静等了一会儿,苏慎浓身边服侍的丫鬟终于匆匆找过来了,一红一绿,一左一右地护在了苏慎浓的身侧,狐疑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芙蕖,满含警惕。
芙蕖见状,道一句“失陪”,便独自追着方才谢慈走的方向,往谢府书房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