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祝枝寒就不再理会丹绮。
丹绮似乎数度想开口,但最终也选择了沉默。
在这样的情境下,大概是危险随时会来临的缘故吧,也可能是离厌憎的人太近了,祝枝寒隐约觉得有些焦躁。
此时距她重生不过二日,距她被上一世的师尊剖开丹田有五日。
太快了。
有很多东西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亦没有切割清楚。
对于上一世,她原本是想远远的躲开,不去想、不去看,当她们从未存在,做一个蜗牛的。
或许等时间把爱恨磨洗干净,她便能坦然的直面,报仇也好,放下也好,都可以。
但是现实偏不让她如愿。
夜晚的冷风簌簌吹过,头顶的树叶子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杜培然觉得这须弥界的晚上可真凉啊,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萧楚灵咳了声,打破尴尬凝滞的氛围:“那个,你们说,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啊?就等在这儿吗?”
祝枝寒回过神:“怎么了吗。”
萧楚灵犹疑片刻:“我就是觉得……有点不安。”
在凡间时她是个镖师,走江湖的,曾经凭借直觉躲过两次杀身之祸。现在她就有一种心焦的感觉,和曾经那两次很是相似。
这时,丹绮开口了,声音柔柔的:“等在这儿吧,没有更好的办法了。须弥界内坐镇的高阶修士,除我之外应当已被屠戮尽,只能等外面的人察觉不对,进来增援。”
“不过不必太过忧心,至晚到明早交接的时候,他们也会发现。对吧?这位……”
祝枝寒掀起眼皮:“祝枝寒。”
丹绮从善如流:“祝小友。”
祝枝寒:“……”
她从未从丹绮口中听过这个称呼,听得别扭的不行。
过了片刻,她平静道:“这位丹绮长老说得没错。如果届时有变故……不是还有长老在吗?会没事的。”
丹绮头一回得到不尖锐的答复,几乎是受宠若惊了。
萧楚灵纠结地皱起眉头,最终还是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她有些奇怪地看了眼祝枝寒,总觉得刚才那句话意有所指。
错觉吧。
祝枝寒瞥向系统界面。
【倒计时1:13:34。】
没有猜错的话,她明白这个倒计时意味的是什么了。
丹绮似乎是被祝枝寒放软的态度鼓励到,又开始不安分。
她小心望着祝枝寒的侧脸:“你看你的脸色好差,我这有些伤药,外敷止血的,需不需我帮你……”
祝枝寒闭上眼。
她的呼吸似乎是乱了一瞬,又很快把眼睁开,一双浅色的眸子被夜染成了墨的颜色:“药就不必了。”
在丹绮眼睛黯下去之前,她接着说,嗓音带了些哑:“我腕子上有伤,一只手缠的,缠的不好,你帮我弄一下吧。”
丹绮眼睛亮起来:“好,好,我帮你。”
她捧着祝枝寒纤细苍白的手腕,就像小女孩捧着她易碎的宝物。
随意打着结的布条被小心的拆开,刺鼻的血腥味涌出来。
丹绮漂亮的柳眉紧皱,像对着什么大敌。
杜培然和萧楚灵默默挪到一边,不知道祝大佬为什么又肯让这个长老看手了,哎,搞不懂,复杂。
这回换祝枝寒观察丹绮了。
祝枝寒垂着眼眸,月光洒落,在她玉白脸颊上投下斑驳的树影,使得她的神色瞧上去有些晦暗不明。
上一世的时候也是这样。
那个时候她和师尊的关系还很好,她因为炼丹或者搞其它的东西把手弄伤了,就会跑去找丹绮。
“师尊师尊,我一只手弄不好……”
不论丹绮那时在做什么,都会立即放下手头的事:“我的宝贝徒儿怎么了,让师尊看看。”
在师弟师妹面前,她是可靠的大师姐,但是在师尊面前,她永远是一个小孩子。
一个可以撒娇讨宠的小孩子。
怎么会变了呢?
她眼睫颤了颤。
丹绮从袖中乾坤拿出一卷纱布,小心地在她腕上缠了一圈又一圈,似乎是害怕碰疼了她——就和以前一样。
可丹绮并不知道,区区这么一点疼痛,她现在已经完全不怕了。
她忽然释然地笑了笑,丹绮低着头,没有看到。
纱布在腕上打了一个漂亮的结,丹绮松开手,小心地问:“还行吗?会不会有些紧了。”
祝枝寒摇头:“正正好。”
……
打破她们之间沉默氛围的是杜培然的一声惊呼。
杜培然指着一个方向:“那,那那……”
萧楚灵发现得要更早,捂住他的嘴:“噤声。”
密密麻麻的魔,自月亮门那边涌入……不,不止月亮门那边,在她们的左前方和右方,都有魔包围过来。
太多了,实在太多了。
杜培然下意识去看祝枝寒的神色,看到祝枝寒依旧淡然,不知道为什么松了口气。
但是下一秒,他听到祝枝寒说:“没办法了,杜培然、萧楚灵,你们两个跑吧。”
杜培然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萧楚灵:“哈??”
祝枝寒理所当然道:“我方才看了下,右后方是生门,你们往那个方向跑,会没事的。”
萧楚灵盯着她,意识到她是认真的,不可思议道:“这就是你说的随机应变、其它的办法!?我不同意!”
祝枝寒看着她:“总要有人留下来拖住,而且……一个时辰前开始,你们的意见就不重要了。忘了之前立的天道誓了?”
萧楚灵咬紧牙关,脸颊的肌肉绷紧:“你,你行。”
杜培然不明白为什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几息之前不还是好好的吗?怎么就进展到生离死别了?
祝枝寒道:“快动身吧,再耽搁生门也要不见了,不要让我和……丹绮长老的牺牲白费。”
看到这两个人的表情,祝枝寒的神情软化了些许,看起来像一个笑。她轻声说:“放心,你们会没事的,我也会没事的。毕竟……”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萧楚灵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以后我和这个家伙的命是你的。”
说着咬着下唇,拉着杜培然跑了。
祝枝寒微怔:“哎……”
她不想仙人跳的啊。
【倒计时23:11:34。】
等两人走后,祝枝寒转过身,看向丹绮真人。
四周的魔潮快要把她们包围,初次面对这么多怪物,再坚定的人也会忍不住生出会被吞没的恐惧。
丹绮真人柔声说:“放心,我拼了命也会护你出去的。”
祝枝寒看着她,叹口气:“丹绮长老,唬人……好玩吗?”
丹绮真人似是不解。
祝枝寒神情淡下去:“这些魔,都是你引来的吧?”
丹绮真人一顿,随即温和地笑:“什么?魔是我们的敌人啊,我怎么会……”
祝枝寒摇摇头。
她忽然说:“我其实一直在想。”
她一直在想,丹绮真人这么执着是为了什么。
她其实是不愿深想的,因为她潜意识里,其实也在恐惧着那个答案,但是丹绮真人非要靠近她,非要……逼着她想下去。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是我?”
她对着丹绮真人说,也不是对着丹绮真人说。
“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资质平平,头脑愚笨,没得到过什么好东西,只要施舍我一点,就会被骗得团团转。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执着的?”
“现在也好,以前……也好。”
丹绮真人眼睛微微睁大。
祝枝寒的这几句话听起来没头没尾,但她听懂了。
祝枝寒说:“我终于想明白了。”
丹绮的从容终于被打破:“不……”
她意识到了祝枝寒想要说什么。
真是好笑,她在生出那个念头的时候从来没有感觉到愧疚,但在这个时候,她就像伪善的鬼怪被撕下那层人皮,居然本能的恐惧那个答案。
祝枝寒顿了顿:“其实不是一个很难想的答案,不是吗?”
在女人狼狈的神情中,她缓缓笑开:“因为我是玄阴体啊,这是我和其他人唯一不同的点了。”
“嗯……您想要玄阴体做什么呢?好奇?还是有更深的谋划?”祝枝寒点点头,“不管是为了什么,总之是势在必得。”
她眸光掠过朝她们涌过来的魔:“后面的也不难猜。既然都处心积虑装伤了,仅言语接近肯定是不够的。如果只有一晚时间,什么方法可以改变根深蒂固的偏见、令两个人的关系飞速增进?”
“那就只有……舍命相护了吧。”
“所以你用了特殊的办法,把这些魔给引过来,然后……”
丹绮打断她,眼尾通红:“不要说了!”
祝枝寒停下来,气定神闲:“哦?”
丹绮声音急促:“不是这样的,我最初是那样想过,但我已经改变念头了,我不是为了这个来做出这一切,我是想……”
她拿气音说:“我是想护着你的。”
祝枝寒歪头想了想:“很感动人心的说法,逻辑上似乎也过得去。”
丹绮目光微亮:“那……”
祝枝寒摇摇头:“但是我已经不会、也不敢信您了。”
“我看不懂您,您的爱恨于我而言都像是空中楼阁。您今天因为一些原因爱我,明天或许又会因为同样的原因恨我。”
“就像对待一只宠物,您爱的时候对它好,不爱了就可以随便扔掉。”
“可我终究不是宠物,我是人。”
有魔已经走近了,发现了她们的存在。长长的镰刀快要靠近祝枝寒的衣角,丹绮神情凄然。
剧烈的灵力流自她们两人之间迸发开来,周围的魔被一刀一刀剐成碎片。
“您开始泄愤了。”
丹绮沉默着,灵力凝聚的利刃愈发凶狠。
随着一排排魔倒下,属于魔的、污秽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开。
她注视着祝枝寒,目光近乎无助。
像是一个仅有的珍宝都被毁掉的孩子,不知道怎么做,不知道才能把她找回来。
祝枝寒带着些轻嘲地笑。
很快,她的神情恢复漠然:“别露出这种表情,太假,也太廉价。”
“就算我说了这么多,就算到了如今,您心里也在盘算着,也没有放弃把我带回去,不是吗?”
“那么又做出这种模样做什么呢?”
祝枝寒看着眼前的女人。
她曾经把这个人视作长辈与母亲,全心全意地依赖、崇敬,然而现在,那些柔软的情绪彻彻底底被她剥离了下去。
她心中只剩下……冰冷的、狰狞的恨意。
她轻声说:“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恨不得你……去死。”
“砰。”
最后一只魔也倒下了,遍地的污血与碎片,零落成了泥。
丹绮的神情扭曲起来:“不……不,我不允许。”
“不要这样看我,不要说这样的话。”
“我是这么的,这么的……”
她喃喃:“我想好好疼你的啊,枝寒。”
祝枝寒淡漠地看着她。
如果她不是了解这个女人至深,看到这样的丹绮她几乎要信了,丹绮会因为她的一个眼神而痛苦至此。
可这是丹绮啊。
祝枝寒静静看着丹绮脸上痛苦、挣扎、恐惧交替,最后定格成执念与疯狂:“你不可以走,我不允许!”
丹绮喃喃:“师尊要把你带回去,好好护着你,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了。”
“还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我听闻南疆有一种蛊术,可以改变人的心智,师尊为你去学,好不好?”
听到这样的话,祝枝寒想:这才对。
丹绮就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才是丹绮。
她说:“随你吧,我不想和你玩了。”
时间到了。
【倒计时0:00:00。】
【恭喜您完成任务!】
在系统的机械音在耳边落下的同时,祝枝寒感觉的到,脚下的大地在剧烈的颤抖起来。
漆黑的幕布般的天空,以某一点为圆心,哗啦啦布满了裂纹。
“铮——”
恍若从远古而来的刀鸣。
整个天空都被砍碎了。
祝枝寒看到了一抹灼人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