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皎皎接过来,翻开细看。
“谢长温?”她颇为惊讶,却又不算特别惊讶。谢长温虽说领着闲职,可却也是上辈子害死阿爹阿兄最有可能的人,若是如此,便说明谢家没有那么简单。
既然要杀阿爹,自然有所图。
少年好整以暇地观察黎皎皎的面色,在她微微皱起眉毛时,随手握住腰间软剑,眼梢微动,“我可以替你杀了他。”
黎皎皎一愣,回过神来。
她伸手握住戚复的手腕,将人拉起来,扶着他往屋内走。他的体温冷得像是个死人,黎皎皎下意识收拢指骨,想将暖意传给他。
“不用的。”她回答,“相较于谢长温的命,更重要的是,他为何要杀我阿爹。”
戚复也皱眉起来。
黎皎皎不察,她在想刚刚阿娘说的,锦衣卫的人来家里的结果怎么样了。上辈子锦衣卫指挥使傅承也来过一次,但是那是年后了,直接将阿爹带到了北镇抚司关起来,虽然最后有惊无险,阿爹的爵位却被削去一级。
“所以,我没什么用处。”戚复的声音有点闷。
黎皎皎回过神来,不由看了他一眼。
少年眼睫微垂,唇角抿紧,怏怏不乐。握在手里的软剑被他随手挂回去,淡淡扫了自己染满鲜血的手,背到了身后。
她不由笑了笑,问他:“可戚复,你又不是一把刀,为什么一定要被用来杀人呢?”少女瞳仁清澈,倒映着一片雪色,“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所以你也无须对我有什么用处。”
戚复抬眼看她,他似乎忘记了含起一点淡漠的笑意,黑沉的眸子格外阴郁偏执。
黎皎皎仍扶着他,带他走进了屋内。
两个人都没说话,屋外的雪越下越大,被昏黄的灯光照着,像是一片扑簌落下的陈年棉絮,没由来多了几分暖意。
少年忽然伸手,握住黎皎皎的胳膊。他侧过脸来,眼睫微微颤了一下,却还是没有看黎皎皎的脸。戚复摩挲了一下手腕上的薄刃,才让心头的那点极端的疯念消下去。
黎皎皎干脆利落地将他扶到床上,自己挽起袖子拉出炭盆生火。
这一处院子多年无人居住,没什么用具。黎皎皎拿火折子点燃一小块炭火,没有扇子,只能自己鼓起脸颊吹那一小块炭火,烟灰弥散到她面前,只能微微眯眼。
“你以后还会回白月楼么?”戚复的阿嬷死于白月楼的人之手,如今他应该不会回去了,“你有想过,以后如何过么?”
戚复半阖着眼,眼角的余光落在黎皎皎身上,她脸上沾满了黑色的烟灰,她却浑然不觉,像是个小花猫一样认真又好笑。
“阿嬷死了,他们无法逼我回去了。”他淡淡道。
黎皎皎动作一顿,原来戚复给白月楼卖命,是因为他的阿嬷在那些人手里。
可即便如此,他唯一的亲人,还是被白月楼的人杀了。
她握着裙摆的手有些紧,看着滋啦滋啦开始亮起的炭火,起了身。黎皎皎把炭盆放在戚复床边,自己则坐在小凳上,思索了片刻。
“那你有什么想要做的?”
这是将来颠覆大骊皇朝的新帝戚复,可她却从他身上看不出来一位开国之君该有的意气风发和蓬勃野心。
少年时的戚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戚复懒懒掀开眼,“想要什么?”他好似有些茫然,清冷如鹤的面颊上浮现一丝嘲讽,随即弯唇,“或许是,自由自在,不必当一颗棋子吧。”
黎皎皎想,戚复确实是白月楼的一个傀儡,用他唯一的亲人作为丝线,操控他。
可如今这根线,断掉了。
“以后不会再有人约束你,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黎皎皎笑了笑,他以后可是万人之上的帝王,当然能随心所欲。
她温柔地看着他,眼底笑意融融,似乎驱散了雪夜里寂寂的寒意。
“是么?”
黎皎皎点头,她伸手烤了烤炭火,长长吐出来一口气,觉得心情还不错。白月楼的暗杀闹到明面上去了,后续朝廷肯定会出手,白月楼绝不敢轻举妄动。
戚复的蛊虫也□□了,不会再有性命之危。
而向白月楼下暗杀单的人她都知道了,只要把这张纸呈上去,谢长温脑袋落地都是轻的。
“你的功夫这么好,做什么都可以,何况你这些年不也攒了不少家底了么?”黎皎皎一边烤火,一边和戚复说话,“开个铺面,活着是找个工做,就算什么都不做银子也够花的,总归都是可以活得很自在的。”
戚复不说话,只安安静静地听黎皎皎说话。
黎皎皎看得出来他在听,也不强求他回答,想到什么就说几句,“不过,你看朝廷这样子,天下这几年怕是就要乱了,只要银子不要一股气全都花完了便好。”
他伸手,戳了戳黎皎皎的脑袋。
少女抬眼,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我说正经的!”
戚复弯了弯眸子,“黎小姐,我若自由自在地离开京都了,便再也见不到你了。”
“人生在世,聚散离合是常态。”黎皎皎想到见不到他,其实也有一点不舍,可他当然没有理由为她留在京都,于是道,“自由当然比见我重要。”
少年眼梢微挑,他靠在床沿边,指腹往下划了两寸。
黎皎皎被他的指尖冻得一哆嗦,眼睫猛地一抖。
戚复掸掉指尖灰尘,目光微微失神。少女仰起弄花的脸,有一瞬间的羞涩,微乱的碎发浮在她鬓角处,被他的呼吸搅扰得挠人。
“有灰。”戚复嗓音微哑。
黎皎皎睁开眼,下意识忽略掉那点说不出来的古怪,“你若不离开京都,也可以不掺和白月楼的事情,总归都是自由的。”
戚复不置可否。
他收回手,指腹摩挲那只小兔子吊坠,“过了除夕,最迟立春,我便要离开京都。”
黎皎皎没有追问为什么。
上辈子的戚复是在仲春时节离开的京都,若是他有非离开不可的原因,那上辈子已经是在京都多留了一个月。虽然不知缘由,但想来,戚复身上的秘密不止白月楼一个。
“好,那我们在摘星楼过除夕。”
戚复垂眼看着黎皎皎,他想,若是她追问或是挽留的话,他可以晚些时候离去。可黎皎皎没有追问也没有挽留,明明是个很聪明的人,却又这样有分寸底线。
“好。”他弯了弯唇。
离开京都之后,山高水长,再也不会成为别人博弈的一颗棋子,再也不必被牵绊着当一把杀人的刀。
他什么都没有了,便也彻底自由了。
……
黎皎皎将戚复给她的画押交给了黎清逸,黎清逸却没有立即呈上去。
朝廷派人调查刺杀一事,更是调拨重兵驻守平西侯府,势必要将暗杀朝廷命官之人斩杀。当日在路上闹事的人被抓起了大部分,调查后竟是起义造反的赤莲教教众。
而唯一指向白月楼的证据,是在混乱中被杀害的谢蓉。
白月楼一时之间销声匿迹,自然更不敢对黎清逸下手。至于留在黎家的戚复,自然也没有再被追杀过。
黎皎皎的长兄黎平忙着和锦衣卫指挥使傅承交涉,先前傅承来黎家,便是有人弹劾黎清逸贪污受贿,只是最终却并未找到赃物,此事调查得接近尾声了。
黎皎皎却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她下了帖子,让沈珈帮忙约了她的兄长沈樾会面。
地点依旧是枕流居。
院内积雪化尽,只檐上还在淅沥滴下雪水。
青年缥碧衣裾拂过廊庑,荼白鹤氅广袂当风,行走间腰间佩玉宫绦如水流动。一直到门前,推门进去后,却并未唐突,只在屏风后坐下。
“世妹信中所提,是何事?”沈樾嗓音温润谦和。
黎皎皎道:“世兄书法冠绝当代,先前弹劾我阿爹结党营私的人必然不会死心,届时,希望世兄能帮忙一二。”
沈樾承其祖父沈首辅遗风,学问极佳,于书法上造诣极高,为人更是清正端方,想必会帮这个忙。
屏风对面沉默下来,过了片晌。
“那世妹可知,找我品鉴书法,是要润笔的。”沈樾慢悠悠地道。
黎皎皎一愣,她还真不知道。
她看了一眼沈珈,开口道:“润笔自然不会少。”
沈珈轻声道:“别惯着他的臭脾气,当他看一眼多稀奇呢。”
“我的润笔,并非铜臭。”沈樾吃了口茶,斯文有礼补充,“对方若有大才,某愿竭才。若是庸人,某亦不屑。”
黎皎皎沉默片刻,唤小厮取来笔墨。沈珈看得稀奇,难得也放下茶盏,慢慢地替她研墨。
大概半个时辰,黎皎皎笔下勾勒出一幅画。画中非山水也非花鸟,而是一片山河日暮,硝烟四起。将军折戟于将胜之前,文人投身于浩浩血河。
画得仓促,却可见笔力深刻画面浓烈。
“世兄,这样可作润笔否?”
上辈子,沈樾以文人之躯,死守保定府,和保定府的百姓一起死在了鞑靼人的铁蹄之下。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整理衣冠,拿自己的命换平民不斩于刀下。
可鞑靼人并未守诺。
屏风后接过画的青年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侧目看向不远处的沈珈,笑道:“二娘说过的话,我倒是要重新考虑考虑了。”
黎皎皎不明所以,也看向沈珈,“珈娘,你说了什么?”
沈珈清冷的面颊也染上一点薄红,冷哼道:“闭嘴。”
屋内一时之间沉默下来。
只有屋外檐上的少年百无聊赖,指尖石子探出,打晕一只胖喜鹊。戚复面色却越发阴沉,他玩弄着腕间的薄刃,又看向坐在屏风里侧的黎皎皎。
烦,她不答应把自己给他,还去和别人相谈甚欢。
杀了她就好了。
杀了她,她就不会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