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剑尚未出鞘,面前的少女伸手握住他的袖子,笑了笑。
“你记不记得,你救了我一次,救了我阿爹一次。”黎皎皎的嗓音很轻,“你对于我来说,算得上是个好人的。”
太近了。
戚复下意识想离她远一点,另一重意识却又是叫她近一点。
不怕他,那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东郭先生与狼,农夫与蛇。”他靠在窗口,咬下一颗糖葫芦,唇角挂着一点红的糖渣,“你怎知,我只是局势所限,被迫讨好于你,等恢复过来便反咬一口。”
黎皎皎好像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件事的可能性。
“那没办法了。”她摇摇头,也吃了颗杏脯,“这得看你想怎么做,与我无关。”
戚复觉得心口有点燥,像是有股蓬勃的杀意,却又与杀意不一样。若是杀意,他应当是指尖发颤着,兴奋而激动地一剑刺破她的喉咙。
而不是伸出手扣紧她,关起来锁起来,狠狠将她欺负哭。
“一个满身鲜血的杀手,竟然劳黎小姐这般谆谆教导,我是不是肝脑涂地——”他眼尾挑起,不去看黎皎皎。
一瞬间,他眼前好像闪过刀光剑影,水牢里的锁链被老鼠攀爬,他被人追杀时栽倒在烂水沟里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看见天上明月高悬。
黎皎皎觉得他说话可真讨厌。
她捡起一颗杏脯,对着戚复的脑袋砸过去,“戚复,你也好幼稚啊。”
戚复恰好回头,杏脯砸在他的额头上,不疼。
少年沉默下来,眼睫上浮着细细的血珠,将心尖的痒意压下去。做什么非要对他这么好呢,他这种自私冷血的人,早日死在刀光剑影的夜色里,还是一种解脱。
“黎小姐,我会帮你的。”他说。
黎皎皎拧眉,她想砸开戚复的核桃仁看一看,里面长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但是黎皎皎有点气,不想说话。她霍然起身,随手翻起一本书,想随便做点什么不要这么一本正经和他说话好了,省得被他奇怪的思考方式气到。
黎皎皎随便翻了几页,又觉得撂着人不太礼貌,“我不需要你帮我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很好,希望你以后平安顺遂一些。”
戚复漆黑的眸子里失去那点笑意的伪装,显得阴郁而死寂,失神得很明显。
从未有人说他好。
更从未有人说希望他过得好。
他们都希望他死掉,又怕他死得太过于轻松简单,无法再榨取掉更多的利益。这样的人生,活着痛苦无趣,死了又觉得不平。
“我希望你好。”黎皎皎道。
但是黎皎皎没有等到戚复的回答,少年眼睫垂下,藏住了眼底的情绪。轻而易举跃出窗外,不知道去了哪里,反正黎皎皎是看不到他在哪了。
……
京都城外,水云居。
戚复推开门,老旧的木板门咯吱了声,坐在楼上吃药的中年人放下药碗,温声道:“十四,这些日子都去哪里了?”
“在京都。”他面上没什么神色,几步上了楼。
“还有些时日便要过年了,京都的布防必然会加重。”他给戚复倒了碗茶水,咳了几声,“你若还不动手杀了黎清逸,再拖下去 ,这个任务怕是会失败。”
少年穿了件干净的白衫,随意坐在中年人对面。
“不会失败。”戚复道。
中年人笑了笑,很慈祥地伸手握住戚复的手腕,给他把了下脉,“唔,这么重的伤,竟然叫你缓过来了,看来黎家那小娘子颇为舍得给你用好药。”
戚复霍然抬眼,目光犹如利刃。
中年人却摆了摆手,身后侍立的仆从下去,带上来一个面容憔悴的老妇人。
妇人瞧见戚复,嘴唇嗫嚅了下,动作发颤,浑浊的眼里含了点慈祥的泪意,“小郎,我这些日子都好。”
戚复唇边那点冰冷的笑意彻底散去,他看向中年人,“楼主,我说过,不要拿阿嬷来威胁我。”
“这么凶做什么。”楼主笑意不变,却捂唇咳嗽得越来越厉害,面色如金纸,“世家贵族的小娘子救你,就像是救助一只小狗小猫,指望着你感恩戴德卑躬屈膝,她心里受用罢了。不如听我的话,接手白月楼,给你阿嬷好好养老。”
少年面色很冷,阴郁的眸子黑如点漆,“我的私事,不牢楼主挂念。”
中年人摇了摇头,似有些叹息。
老妇人上前,拉着戚复的袖子想捋起来看看,却被戚复握住了手,她眼泪便落下来,“是不是有是满身的伤,才不敢给我瞧?”
戚复没做声,只眉头紧蹙。
“小郎,阿嬷年纪大了,你若是能离开,尽管离开,阿嬷不想当你的拖累。”老妇人压低了声音,颤颤巍巍道。
戚复扫了一眼中年人,“我今日便会回来。”
对方咳了声,点了点头。侍从带着老妇人离开,四周寂静无声,只剩下戚复和中年人。
“黎清逸必须死。”楼主看向戚复,面色多了几分慈祥,“十四,若是你当真要离开白月楼,即便我不多做计较,弯钩也绝不可能放过你。”
老楼主命不久矣,白月楼内众人早已蠢蠢欲动。
杀手排行榜的榜一弯钩,在第一的位置稳坐三年之久,对新楼主之位虎视眈眈。如今老楼主还在,便和数位排行前几的兄弟一起追杀戚复。
少年指尖拂过冰冷的剑刃,他目光里有一瞬间的惘然。
“我会保护好阿嬷。”戚复淡淡道。
阿嬷拼了一条命,带他从绝境里逃出来,为了救他甚至搭进去一家人的性命。这些年,因为他而被当成人质扣押在白月楼,没有片刻自由。
老楼主点点头,“你知道便好,我如今压不住弯钩了。上次你被他们围攻,不也险些丧命?”他喝了一碗苦药,微微叹息,“只有杀了黎清逸,从我手里接手楼主之位,你和你阿嬷才能活下去。”
戚复坐在天窗下,没有说话。
但楼主知道,他别无选择。
白月楼数百杀手,单拿出来每一个,都足以以一当十。何况弯钩在杀手排行榜第一稳居多年,身后跟着他的,都是白月楼最精锐的一批。
想要死一个排行十四年龄十五的戚复,轻而易举。
若非是……他也只会将白月楼传给弯钩,而非尚且未曾成长起来的十四。
在次间的侍从轻声退下,将刚刚听到的话粗略写成信,塞入报信的雀鸟身上,眨眼间便扑棱着远远飞走了,一直落在城内的一处小院中。
弯钩伸手,接住飞来的雀鸟。
“老东西竟还觉得,自己能护得住十四。”他轻嗤了声,随手碾碎信纸,“黎清逸和十四的命,都是我的。”
门外响起敲门声,“老大,谢家人求见。”
弯钩眸色狠戾,亮得惊人。今日腊八刚过,城中四处驻军为了防止民众闹事,全都极为认真。到了明日,防守便会变得宽松许多。
黎家这段时间也极为警惕,在弯钩看来,那些防守却极为可笑。
只要他想,轻而易举便能找机会,一击即中!
明天是个绝佳的机会,杀黎清逸本就轻而易举,在防守松懈时朝廷半点都不会察觉白月楼。就连后续想要翻案报复,都查不出来动手的谁,可谓是完美至极。
至于十四……
“我先前叫你透露消息给锦衣卫使司,可做好了?”弯钩问道。
侍从笑了笑,“早就透露了,朝廷早就暗中派人去调查十四,先前似乎还有一拨暗示他的人,便是朝廷派过去的。”
无论是弯钩,还是朝廷,一个十四都应付不了,何况还是一起追杀他。
“让谢家人进来吧。”弯钩心情很不错。
进来的是谢家二郎谢斐,只是身后跟着一个小随从,仔细一瞧,竟然长得和谢斐颇为相似,明显是个扮做小厮的小娘子。
弯钩似笑非笑地看了谢蓉一眼,没有点破,也没有让她避开。
……
黎皎皎借着沈珈之手,传了一封信给她的兄长沈樾。
本以为沈樾不会帮这个忙,谁料当真在沈珈的帖子内应答了,黎皎皎松了口气,方才收起帖子。
夜色沉沉,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黎皎皎看了一眼树梢,好似看到了一蓬阴影。她抿了抿唇,推了推紫苏,“你先下去,我想一个人待一会,晚些时候再叫你。”
紫苏习惯了近来黎皎皎的神神秘秘,没有多问。
果然,片刻后门被人推开。
少年裹挟一身寒意走进来,他手里提着一只小叶紫檀木的匣子,随手丢在黎皎皎面前。近了些,黎皎皎才从纹路上看到隐隐的血迹,“这是什么?”
“我的积蓄。”他解释了句,看到上头的血迹,微微皱眉。
却还是伸手拿起来,揩掉血迹再度丢给她。
少年脸颊上溅上了血迹,他的态度没由来有些疏离。但是黎皎皎没有看出来,她从小炉子上取下来一碗热腾腾的杏仁酪,“我给你留的。”
热气浮起,打湿少女的眼睫。
她好像一道美丽又温暖的幻象,让人忍不住靠近,却又明知无法据为己有。
戚复没说话,矮身跪坐在她对面,沉默着喝掉了一碗杏仁酪。
她放了很多糖,很甜。
“我以后,不会来找你了。”戚复淡淡道,抬眼看向略微发怔的黎皎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