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仲在家一直没能睡着, 乐善走后不久,他就起来了,开始洗锅刷碗做饭。
昨晚因为睡的急, 吃完的碗筷都没清理,饭菜也剩下一半有余。
好在天冷坏不掉, 他把剩菜剩饭热上,又额外蒸上几块红薯,完后搬张小板凳坐在门口, 一边做棉鞋一边等乐善回来。
院里的积雪还没化, 天上的星星若隐若现, 屋檐下的灯光投射下一道道光圈, 合着灯下等待的人一起绘成一幅温馨的画卷。
乐善回来时看到这一幕,心间滑过暖流, 莫名地很舒服。
“怎么等在外面, 冷不冷啊?”她几步走上去关怀着, 催促时仲赶快进屋。
为了不打扰时父睡觉, 他们直接进了她的房间。
外面正是凌晨最冷的时刻, 乐善带着一身的寒气进屋,被屋里暖和的气息冲得忍不住打个哆嗦。
时仲发现后, 立即反手关门,迅速把煤炉子的风门打开, 让里头的火烧旺起来, 顺便再给她倒杯热茶。
乐善喝了茶暖了手,身体很快缓过来, 然后脱下军大衣和头巾,开始兴致勃勃地跟时仲讲述她去告小状的经过。
“你是没看到啊,我把事儿捅出来后, 你们小头头那脸难看的呀。”
乐善回想起当时的场面都觉得痛快,恨不得大骂一声活该。
时仲虽然没看到现场版,但是现在听她说已经可以想象当时的情况,忍不住笑道:“这样就好了,咱们点到为止,接下来交给别人发挥,咱们只等结果。”
乐善给他比了个大拇指,觉得不愧是上过大学的,脑子就是聪明。
两人说完,外面天还没亮,乐善赶时仲回屋再歇歇,自己也歪到床上重新眯了会儿。
等两人再次起来时,外头已是天光大亮。
饭菜一直在炉子上温着,乐善吃饭的时候告诉时仲帮他请了一周病假的事。
时仲点了点头,正好他可以趁着这段空闲把全家的棉衣棉鞋弄好。
乐善鼓励他加油,吃过饭赶去厂里上班。
越是临近年底,食品厂越是忙碌,然而百忙之中,厂里还要搞些特别的活动,来调动大家的积极性。
譬如眼下,乐善刚上工没多久,主管就突然走进车间,把他们车间的四个小组长都叫走。
乐善连同其他位组长全都不明所以,一脸茫然地跟着主管来到他的办公室。
“主管,叫我们来是有什么事啊?”四人中的一个男组长首先沉不住气问道。
主管摆手让他们都坐,一边亲自拿了暖水壶和搪瓷缸给他们倒茶,一边含笑解释:“别慌,不是什么大事。”
四人接住茶水,受宠若惊,赶忙点头,让主管有啥事尽管讲。
主管说这不是快到年底了么,厂里响应领导号召,准备弄个慰问活动,组织职工代表去敬老院看望孤寡老人,或者到退伍军人家中探望昔日的与国有功之人,关怀关怀他们的同时,也让上头看看他们厂的思想觉悟。
“叫你们来主要有两方面目的,一个是选出合适的职工代表,另一个是讨论下届时带什么礼品上门。”
这两件事听来都不难处理,小组长们听了心中首先松口气,而后开始争相发言。
“职工代表就按照平时表现选……”
“慰问礼品可以用咱们厂出产的吃食……”
主管笑眯眯地听着,不时点头认同,直到个老手下都积极表现完毕,他又看向全程一副沉思状却没怎么插过话的乐善,让她也说说自己的看法。
乐善看了眼其余人,直截了当道:“前辈们讲得挺全面的,我没有什么好意见,就做点补充。”
主管喝了口茶,示意她说来听听。
乐善就道首先这选职工代表一事,按照平时表现选人很好很公平,但也不能只由他们组长做决定,还得被选的那个人同意才行,不然到时万一人家不想去或者有事不能去怎么办。
所以必须得尽可能做到双向选择,彼此都有意才能把事情做到尽善尽美。
另外选人的时候最好争取民主意见,让大家投票选举,然后再由组长和领导以及被选者沟通确定代表名单。
确定最终名单时,人选最好是那些长相憨厚性子比较友善亲和的,方便到时候和被慰问者交流。
其他个小组长听得不禁张大嘴巴,万万没想到一件在他们看来很小很小的事情上,居然还有这么多学问和需要注意的地方。
该说不愧是高中毕业生吗,考虑的就是比他们老大粗全面。
人感慨万千,紧接着又听乐善讲到礼品那一块,下意识都坐直身子竖起了耳朵。
对于把厂里出产的吃食拿来当作慰问礼品,乐善是很赞同的,不过也要考虑一下实用性。
比如他们既然要去看望的是一群老人,那就尽量多选一些适合老年人牙口的东西,且要耐吃耐放能顶饱,一些花里胡哨的不必给太多,可以每样一点打成一个零食包。
说到这里,乐善不免连同最近脑子里的那点想法也给一气儿倒出来了。
“这不是快到年底了么,大家的日子比前些年好了,过年走亲戚拜访朋友啥的应该都挺需要带点好礼,咱们厂完全可以趁机做一些礼品盒礼品包出来,再把咱们厂的产品都塞进去一点,分几个档次,想来会很受欢迎。”
若说前面那些补充的意见,主管还能听得八风不动,只笑着点头附和,那么到了最后这个建议,他一听就立马变换态度,当场拿出小本本开始记录。
另外人傻眼,愣愣地看着乐善在那儿叭叭的讲,主管在一旁激动得奋笔疾书。
看到最后,乐善讲完,主管一拍桌子站起来,满面红光道:“好,这主意不错,我去跟领导说说!”
话落,人已迫不及待地跑出门去,竟是一刻都不想等的。
乐善他们眼看着主管拿上本子一阵风似的跑出去,还没反应过来,又见他转回来扒着门口探头叮嘱:“别忘了选职工代表的事,就按照你们之前讨论出的结果来。”
四人立马点头应下,目送主管光速消失。
他人一走,除乐善外,其余人都忍不住耷下肩膀,比刚才放松许多。
出去时,乐善坐在距离门口最近的地方,但作为后辈,她十分懂礼貌地站起来先让位前辈离开,自己准备最后再走。
本来那人还因为她刚刚在直属领导跟前表现的事对她多少有点小情绪,现在看到她这么个谦虚的态度,倒是也不好说什么了。
最后只叹一声,拍拍她肩膀鼓励道:“年轻人就是有想法,好好干!”
说完他感觉手拍得有点疼,差点忍不住呲牙,不禁看了眼乐善的大体格子,心里彻底抹去了那点不自在。
唉,就这身板儿,惹不起,惹不起。
人又是佩服又是讪讪地离开,留下乐善把桌子上喝茶的搪瓷缸收拾了一下,放到原本的地方,而后看没什么可做的了才关门走人。
因为开会,乐善的工作被耽误了点,回到车间发现手下组员们懒懒散散的,没有一点紧绷的样子,仿佛都在指望她回来把落下的任务量赶上去。
乐善见此忍不住皱眉,觉得放任这么长时间,现在也该给他们紧紧皮子了,不然还以为她这里是什么混日子养老的好地儿呢。
“都停停,停停,咱们第四组开个小会。”乐善过去拍拍手,叫大家聚拢过来。
十个正在偷懒磨洋工的组员激灵了下,看到乐善板着的脸,那面无表情的模样让他们不敢放肆,彼此对视一眼,乖乖往她身边靠拢。
见他们依旧听话,乐善还算满意。
十个人都过来后,她清了清嗓子开始狐假虎威,“刚才主管叫我们去谈话做总结,点出咱们组一个大问题。”
组员们听得脸色一变,眼巴巴地等她说是什么问题,会不会影响他们的月底福利啊。
故意虎着脸吊了他们一会儿胃口,乐善才说领导虽然表扬了他们组的工作进度,但不满意他们组的任务分配,说她自己一个人包了大部分工作却只把一小部分分给他们的方式不好,会养成他们的惰性,这般并不是为他们好,反而会害了他们。
组员们听了惊慌失措,“啊,不会吧,怎么会这样?”
乐善沉重地点头,痛心疾首道:“就是这样,领导的批评正好点醒了我,我已经深刻反省并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所以接下来……”
接下来她会重新分配每日任务,每个人都有当天必须完成的工作量,争取不让他们有偷懒磨洋工的机会。
已经快习惯懒散做工的组员顿时大惊失色,不甘心地确认:“组长,真的要这样吗?我们会累得很惨的!”
乐善握拳加油,说累有什么关系,大家谁不累,关键是他们要好好表现,让领导看到他们努力工作的态度。
再说为厂里为生产为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怎么能说累呢?这思想觉悟不行啊。
提出异议的那位立马被大家用异样的目光看着,瞬间不敢说啥了。
乐善几句话摁住刺头,面对大家低落的情绪,开始给甜枣振奋士气。
“领导说了,干得好的稍后会被选出来当职工代表,到时候和其他车间的优秀同志一起代表厂里做慰问,想想这是多么有面儿的一件事啊,过年在亲戚面前能挺直腰板好好吹一波的,就问你们想不想要?”
“想!!”
组员们想想那画面就止不住的心动,干劲一下被调动起来,整个儿激情澎湃。
乐善趁热打铁,立即给他们分配任务量,每天干完后多的还会给他们记下来,作为到时评选职工代表的依据之一。
这么一来,组员之间的竞争力迅速提高,在别人都偷偷努力的时候,你想偷懒都偷不成,只能跟着大家埋头干干干。
与此同时,乐善开始变得不那么努力了。
她把自己该做的那部分做完后,不再跟以前那样当拼命娘,而是开始履行自己作为小组长的责任,认真监督手下各个组员的工作,偶尔去别的小组参观学习,向前辈们讨教管理经验。
她的组员们被她盯着的时候都本能地绷着皮老实干活,她不在时也不敢偷懒,因为前头有胡萝卜吊着,偷懒就是落后。
期间,个组长也过来看了看乐善小组这边的情况,发现她做出的改变后不禁夸赞:“挺好的,有进步!”
“还需要前辈们多多指点。”乐善谦虚。
四人互相吹上一波,友好交谈着定下之后选职工代表的时间地点和流程等等。
乐善的组员们在一旁竖着耳朵听到,知道组长并没有诓他们,干活更加来劲了。
一天的工作愉快结束,下班回去的路上,乐善看到好多人都朝副食品店的方向狂奔而去,赶忙拉住一个同样穿着他们食品厂工装的人询问咋回事。
那人急着过去排队,匆忙留下一句粉来了。
乐善眼睛一亮会意,赶紧也跟着跑,飞快超过前面不少人,风风火火地冲到副食品店门口。
那里远远看去停着一辆大车,车上用雨布盖着,下面掀开一角露出密密匝匝整整齐齐摆放的粉丝粉条。
乐善靠近听车前的售货员介绍,这次来的粉有两种:一种是红薯细粉,也就是粉丝;另一种是绿豆宽粉,也就是粉条。
这两种乐善都爱吃。
不论是拿来烧汤还是炖菜做包子,它们都是冬日里必不可少的食材。
有些人多口粮不够的人家,甚至能把这个当饭吃,和土豆白菜炖上一锅,顶饱又美味,所以也怪不得大家那么激动,毕竟这可是好东西啊。
乐善回忆起母亲曾经做过的猪肉炖粉条,砸吧砸吧嘴期待地望着那一车满满的粉。
来了这么多,应该够分的吧?等下她得多抢一点。
然而大家都和她一样的想法,若不是有供给配额的限制,说不定都轮不到乐善,前面排队的同志就把这一车的粉抢光了,让后来的一根都摸不着。
还好每人买的量是限定的,轮到乐善时车上才消耗一个角。
她手里握着个人的配给份额,即便时仲和时父的额度不高,总的拿下来看着也不少,整整两大捆,有几十斤重。
乐善拿到手掂了掂,很好,没有缺斤短两,美滋滋扛回家。
在她之后,队伍已经排得老长,还有人陆续得到消息赶来,乐善扛着两捆粉潇洒走过,惹得他们羡慕不已。
小楼院的人更羡慕,看到她回来,远远地就开始打招呼,告诉她她家来人了,瞧着像是什么领导,不光穿着四个口袋的干部装,还提了不少上门礼嘞,赶紧回家看看吧。
乐善比较懵,心想会是谁啊。
等到家一看立马愣住,来人打头的那个她认识,不就是时仲小头头的副手吗,可是他怎么突然来她家了?
要知道她和时仲刚将计就计,还装病请了假,现在不会被他发现拆穿吧?!
那一瞬间,乐善心念电转想了很多,直到时仲虚弱的声音适时响起。
“咳咳,你回来啦,我们领导过来看望我,我这样也不方便,姐帮我招待一下。”
时仲躺在床上一脸难受的样子,看得在场之人都忍不住替他忧心。
乐善看到这一幕也差点提起心,不过很快接收到时仲的眼神暗示,明白过来这只是假的。
他没事儿,就是在装相糊弄人而已。
“好好好,领导喝茶,领导吃花生。”乐善心里有数后开始配合时仲,殷勤招待几位来客。
那个副手笑着让乐善不用忙,表示他们过来看望一下时同志就走,顺便送上几样礼物。
乐善推辞着不要,热情地留他们吃晚饭。
副手连声推拒,叫时仲好好在家养病,他们这便告辞了。
几人留下东西离开,乐善感动得把人送走老远,没给同院的邻居们任何说话的机会。
“他们是来干啥的呀?”帮忙看顾时父的老大叔好奇问道。
这也是其他人想知道的,听到都不约而同地看过来。
乐善趁机道:“嗐,这不是时仲他换领导了,新官上任把火,知道时仲干活太努力把自己冻伤了,所以带人过来探望来着。”
众人恍然大悟,收拢人心嘛,他们懂。
不过时仲竟然因为干活冻伤了?怪不得上午见他在家呢。
乐善顺势又把时仲如何老实可怜地被旧领导欺压的事讲上一遍,听得大家感同身受义愤填膺。
“坏人就应该得到严惩,还好把他给换了,新的这位瞧着倒不错。”
乐善没应和这话。
好不好的,不能只看表面功夫,以后日久见人心。
趁着大家转移了注意力,乐善转身回屋,看到时仲已经从床上爬起来,赶忙问:“没事吧?”说着不放心地贴了贴他的额头。
时仲因为她这动作身形僵住,仿佛回到童年生病被母亲细心照顾的时候。
那手是那样的暖,那动作是那样的轻柔,就如同眼前这般。
往日回忆和今夕好似重合,令时仲情不自禁地敞开心门的一条缝,放任乐善热乎乎的关心吹进去,温暖他冰冷的心田。
“姐,我没事。”时仲不自知地沙哑了嗓音,眼底泛起水光,一闪而逝。
同时乐善贴在他额头上的手背没感觉到异常热度,这才放心地拿下来,转而拍着他肩膀夸:“还好你机灵,不然真会穿帮。”
时仲不好意思地说:“虽然是顺利应付过去了,但我也得给姐道声歉。”
乐善正要去看那些人给他们送了什么东西,听见这声不由得诧异地看向他。
“道歉?道什么歉?”
时仲脸颊微红,回头指了下身后的床铺,“因为事急从权,我当时直接躺到姐床上了,希望姐不要介意。”
乐善哦了一声,不在意地摆摆手,表示没关系,躺一躺而已,他身上又不脏。
可是稍后等她睡觉闻到被窝里一股淡淡的清冽味道,被它闹得辗转反侧半夜未眠时就不这样想了。
眼下的她只是觉得这么一个小事,哪里值得计较,还不如来看看人家送了什么礼。
时仲见她一脸坦然,自己也压下那点羞涩,大方地走过去和乐善一起翻看袋子里的东西。
不知道是不是感谢时仲送上的机会,升任新头头的副手出手十分大方,送来的两个礼袋里分别装着两包红糖和四瓶水果罐头,另外还有一个慰问红包,里面包着十块钱。
这算是大出血了,看来对方明白他们的用意啊,果然能当领导的都不是傻子,即使是小领导也不要小觑。
乐善自觉又学到一点,把东西都交给时仲收起来,留着过年吃。
时仲想让她尝尝水果罐头,提议今晚开一个当饭后甜点。
乐善同意了,跟他炫耀自己抢到两大捆粉丝粉条,等下就弄个菜给他尝尝。
因为那几人突然上门的关系,时仲还没来得及做晚饭,两人这样一说索性分工动手。
乐善准备做个土豆炖粉条,再用腌得脆脆的萝卜拌盘粉丝,冷热搭配,加上煮得稀烂的红薯稀饭,她能多吃两大碗。
当然,还有饭后甜品——水果罐头。
时仲趁她去忙饭菜的时候去开罐头,四瓶罐头里有两瓶是黄桃罐头,剩下两瓶是山楂罐头,瞧着都很不错。
“姐,你想吃哪种?”
“我都行,你喜欢哪种就开哪种。”
乐善的回答让时仲嘴角勾起,对着袋子里的四瓶罐头点兵点将,最后点到一瓶山楂。
好,就开它了。
家里没有开罐头的工具,时仲直接拿剪子撬的,结果抱着罐头使劲撬了半天,罐头盖纹丝不动。
“…………”
时仲偷瞄了一眼乐善,发现她正拿着把粉丝过水,并没有注意这边的动静。
他迅速放下手里的山楂罐头,觉得这瓶应该跟他八字不合,换一瓶试试。
但是下一瓶还是打不开,他不信邪地再换,再换,然后就被乐善发现啦。
对上乐善囧囧有神的眼睛,时仲默默放下罐头和剪子,真诚道:“姐,这罐头盖子弄得太严实了,一般人都打不开。”
乐善噗嗤一乐,拿起桌上没被他祸害的最后那瓶,咧着嘴笑:“是吗,我来试试。”
她都没用剪子,就那么一手握瓶身,一手拧瓶盖,只听咔嚓一下,打开了。
时仲呱呱鼓掌,夸她厉害。
乐善翘了翘嘴角,把打开的罐头递给他。
时仲伸手接住,手指触碰到瓶子底部,突然感觉到异样。
下一刻就见他从下面摸出一个印着外文字符的小信封,和乐善面面相觑,满头问号。
啥、啥情况?! .w21格格党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