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华长公主将将梳洗结束, 就听外边忽然间有吵嚷声传来。
枯熬了将近一夜的头脑隐隐作痛,她不由得抬手去揉太阳穴。
而那边她的心腹宫女已经怒冲冲的走了出去:“不知道长公主受不得惊扰吗,怎的还如此不懂规矩……”
这话只说到一半儿, 就被一声惊叫取缔。
一队全副武装的军士手持兵器,三两下将戍守宫门的卫士杀掉,继而便持着那尤且在滴血的剑刃刀戟冲上前来。
那宫女看得胆怯, 倒是还有些忠心,大喊一声:“殿下快跑——”
昌华长公主听得外边声音,也是变色,霍然起身,正对上来人冷锐森寒的目光。
她倒是还算沉得住气, 厉声呵斥道:“尔等是什么人,竟然敢在这内宫之中作乱?!”
那为首的军士待她也算客气, 归剑入鞘, 继而伸出手臂,做了个请的动作:“长公主殿下,今日陛下临朝,您也往前殿去吧!”
陛下……周明?
昌华长公主心下瞬间转过数个念头,神色却愈发冷寂:“好!我倒要看看, 他到底是要玩什么把戏!”
宫中显然经历了一场变故。
从她所在的殿宇向外, 到处可见的到底的尸骸,甚至于她还见到了……
“柏彦卿!”
昌华长公主快行几步,追了上去,见那位向来风光霁月的宰相被几个武士控制住,嘴巴也给堵得严严实实,不由得作色:“还不快快把他放开,你们难道不知道他是谁?!”
奉命主持此事的严格丝毫不为所动, 只是懒洋洋的一挥手:“带走!”
昌华长公主拦在柏彦卿面前:“谁敢?!”
严格遂又朝旁边人一挥手:“连她一起带走!”
昌华长公主还没反应过来,手臂便被人制住了,像是老鹰提着小鸡似的,同柏彦卿一道,轻轻松松的被带向前去。
昌华长公主的嘴巴并没有被堵住,她也应该出声叫骂的,但是她却没有。
因为她看见前殿外林立着前来参与朝会的官员,越是被人带上前去,那官员们身上官袍的服色便越是显著,她不愿折损自己的尊荣,也羞于在此时表露的像是一个市井泼妇。
力气要留在要紧的时候使。
她这么想。
大殿之上,李炎当仁不让,立在最前,身后文武官员依次而立,秩序分明,人多至此,却是一声不闻,寂静的近乎可怕。
而在玉阶的上方,正襟危坐的却是她那同父异母的弟弟,当朝天子周明。
柏彦卿尤且被人控制住,昌华长公主却被放开了。
她活动一下手脚,同时整顿衣着,力求不失辅政长公主的体面,继而冷冷开口:“陛下今日究竟意欲何为?难道你是要违逆先帝和孝昭皇后的遗令吗?!”
孝昭皇后,是昌华长公主辅政之后,做主为母亲拟定的谥号。
嬴政却不理会她,目光向下一扫,淡淡道:“礼部尚书何在?”
便有人匆忙出列,应声道:“回禀陛下,臣在此待命。”
嬴政道:“夏太后是朕的什么人?”
礼部尚书听到此处,便知道皇帝是打算从哪里发难,然而即便知道,事情又岂是他能够更改的?
当下满心苦涩,言说道:“夏太后乃是陛下的高祖母。”
嬴政又问:“夏太后并不是穆宗皇帝的皇后,何以能够得到太后的尊号呢?”
礼部尚书道:“因为夏太后为穆宗皇帝诞育了后继之君,庄宗皇帝登基之后,遵从国法,宣扬孝道,册封自己的母亲为皇太后。”
嬴政微微颔首,脸上在笑,眼底却含了三分肃杀之气,又问:“既然有此旧例,那朕的母亲,何以至今都只是太妃?!”
礼部尚书不能对。
当日先帝大行之后,他也曾经提议过要册立全妃为皇太后的,只是这个提议,却遭到了昌华长公主的极力反对,连孝昭皇后本人,也是不置可否。
说到底,还是这母女二人,不觉得全妃有资格跟皇后平起平坐。
只是时移世易,这会儿陛下当政,算起账来,却是要将此事说个清楚明白了。
礼部尚书到底还是有着几分聪明,见今日之事如此,料定昌华长公主多半已经不能翻身,而年轻的天子只怕也不想再见到自己这样的老臣,当机立断,马上摘下官帽,叩头请罪:
“臣年老昏庸,不堪担此重任,今日犯下如此大错,不敢再厚颜无耻,忝居高位,只求陛下与臣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为太妃操持完加封太后的典制之后,便致仕归乡!”
嬴政脸色便都未变,便道:“准奏!”
对于朝臣们来说,全妃究竟是太妃还是太后,其实都无关紧要——反正新帝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这谁都改变不了。
但是对于昌华长公主来说,这很重要!
一个出身西域的卑贱女子,居然可以得到与她母亲一般的尊荣,这怎么可以?
她几乎立时就要出声反对,不曾想却没有夺得先机,就在嬴政吐出“准奏”二字的同时,便有早就侍立在侧的郎官行礼上前,开始宣读旨意。
那长长的褒美都被昌华长公主无视掉,那满纸的金石之声她也恍若未闻,只听见最后一句“册太妃为太后,上尊号为慈显,称慈显皇太后”……
这怎么可以?!
昌华长公主且惊且怒,殿外侍从却已经开始高声唱喏:“慈显皇太后到——”
全太后穿着全套的太后衣冠,在双红的搀扶下稳步进殿。
嬴政步下玉阶,亲自去迎,当先跪拜,而群臣在后,岂敢不从?
最后,也唯有昌华长公主仍旧僵立原地,将满口银牙咬得咯咯作响。
双红侍立在全太后身边,见状眸光一寒,疾言厉色道:“长公主既见了太后,何以不肯屈膝问安?您的孝道在哪里,教养又在哪里?!”
昌华长公主几时会将这样一个婢女看在眼里:“放肆,你竟敢如此跟我说话?!”
全太后神情温和,语气中却有一种从容不迫的力量:“双红是在替我阐述我的心意,又说的有理有据,何罪之有?昌华,你见了我,何以不肯跪拜?”
昌华长公主心里憋了无数句狂妄之语要说,然而她自己也知今日势不如人,且自己理亏,再见满殿众人皆以跪拜,自己到底不好过于例外。
几番为难,百般羞辱,她终究还是低下了那高贵的头颅,不甘不愿的屈膝向全太后请安。
全太后微微一笑,目光里一片冰冷,却没有再去看她,转向群臣之时,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我今日到这里,是因为听到民间风传,江相被下狱问罪,乃是一桩冤案。”
“先帝在时,与江相君臣相得,我在内宫,也知道君臣二人之间的感情极为深厚,说是肝胆相照,亦不为过。这样的深情厚谊,江相又怎么会对先帝做出不敬之举?”
说到此地,她叹了口气:“江相有功于大周,这样的人,怎么能够随随便便的就被处以刑罚?因为此事疑点重重,所以我重新审问了当日指控江相的侍从们,不想,他们却给出了与从前截然相反的证词——”
全太后话音落地,便有人押解着数名内侍进殿。
当先之人痛哭流涕,懊悔不已:“太后娘娘恕罪!当日之事,实在是孝昭皇后以我等性命威逼,我们才不得已而为之,太后娘娘明鉴啊!”
这群人最晓得见风使舵,当日能因为权势而拜倒在孝昭皇后面前,为她去做假证,今日又如何不能跪倒在全太后面前,为她驱使?
相较于先前嬴政册封全妃为太后时来说,这几名内侍的招供所造成的混乱,就要严重的多。
宫中多了一位太后,对于朝廷的影响微乎其微,但是江茂琰不同!
他做了几十年的首相,门生故吏遍天下,身上一旦发生了动荡,牵扯极大!
这样顶层的风云波折,低位者不敢作声。
高位者若有所思的觑着李炎的神色,见他不发异声,便知道也是赞同天子的。
再有人去看老神在在的宋王——根本无需多想,从一开始,他就是想要保住江茂琰的!
天子与宗室、要臣都已经达成了共识,江茂琰被释放也就成了板上钉钉之事。
诸多各怀鬼胎的目光之中,只有宋王将视线投向了昌华长公主,见她此时仍旧处于一种混沌的茫然,不由得暗暗摇头叹息。
这样的人,是不应该进入朝堂,妄想搅弄风云的。
到目前为止,她甚至于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乃至于之后要发生什么。
看吧,刀都架到脖子上了,她还懵懂不知。
不过……
宋王看向上首的年轻天子,再看一眼端庄持重的全太后,心下感慨不已:陛下侍奉太后,倒是真的孝顺,也正是因此,才会用如此狠辣的诛心手段来对付昌华!
不然,要释放江茂琰有很多办法,不必专门挑了几个内侍来当庭反水。
随他去吧。
宋王想:能遇上这样力挽狂澜的君主,已经是大周的福气了,至于昌华长公主……
他哪有闲心管这么多呢!
昌华长公主尤且懵懂,便有人出列发难。
“当日江相之所以被下狱定罪,皆因内侍为证指责,孝昭皇后独断为之。如今知道此事纯属捏造,乃是孝昭皇后威逼内官,构陷首相,意图祸乱朝纲,乱我社稷——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得到太后的名分,随葬与先帝身侧,又加上‘孝昭’这样的尊号呢?!”
昌华长公主骇然变色,而那人却已经是图穷匕见:“以臣所见,应该废黜她孝昭皇后的名号,改用恶谥,以口塞糠,以发覆面,以此警醒朝臣和后宫们!”
昌华长公主浑身不受控制的颤抖着,脸上已经全然失去了血色,嘴唇开合几次,终于发出了声音来:“你敢!”
她厉声道:“我母亲乃是先帝的结发妻子、正宫皇后!”
那人不咸不淡的向她行个礼,道:“臣现在谈论的是孝昭皇后构陷江相一事,同她的身份有什么关系呢?”
昌华长公主一时语滞,几瞬之后,又一指那几个内侍,满面森寒:“奴婢的话也是可以相信的吗?怎么能因为他们的信口雌黄,而损毁我母亲的身后事?!”
那人听得笑了:“可是长公主殿下,当日孝昭皇后给江相定罪,凭借的就是这几个奴婢的信口雌黄,怎的,当时他们说的话可信,现在便不可信了吗?”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