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年少的时候, 便显露出迥异于其余兄弟的才干,这让他在诸皇子之间脱颖而出,早早就被先帝册立为储君。
而他显然也没有荒废掉自己的资质, 进入朝堂之后, 迅速展现出一个明君应有的素质。
他不会沉迷于享用,更不会耽于物欲,本朝天子每餐可以有四十九道御菜,他深觉太过奢靡, 登基之初便将其改为九道, 并且从政数十年,坚持如此。
唯一的污点, 大概就是年轻时候沉迷于全氏的美色,因此荒废了朝政。
然而短短几个月之后,说是在汤舍人的进谏之下也好,他自己强大的自持力也好,总而言之,皇帝十分迅速的从那张美色织就出的罗网中挣脱出来了。
并且以一个常人眼里过分冷酷, 但合格君主该有的政治素养, 彻底的解决了这个弱点。
他日史书工笔, 无疑会对于这位天子的迷途知返大加褒赞。
如果汤舍人以后没有犯下什么过错,甚至于即便说他来日犯了什么过错, 他当日勇于直谏的事迹,也会在他的那一页传记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史书当然不会记载全氏在那之后的命运。
她只是一个等同于祸水的符号。
至于她当初是不是自愿入宫的,懂不懂宫里边的游戏规则, 再到被帝王弃置之后过着怎样的生活, 又有谁会关心呢。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当日汤舍人进谏之后, “帝大惭,令牵之出。全妃泣,帝终不改其志”大概就是全氏留在史书上的最后一丝记载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
嬴政现在就成了这个意外。
有了他之后,起码全氏在史书上的记载又多了一行。
妃全氏,皇六子之母。
但目前为止,也就是多这么一行了。
现在这时候,白绢上的故事还没有发生。
皇帝还好好的活在世上,昌华公主还不是昌华长公主,他这个六皇子还没有长成要跟姐姐骨科的失心疯,那位被昌华长公主留在禁宫的宰相……
此时只怕也没有做成宰相吧!
嬴政从不多的已知讯息进行分析,一个年轻人能够被破格提升成宰相,大抵就只有那么几个可能。
君主一时意气下的乱命。
几百年难得一见的无双国士。
亦或者,是几方政治势力彼此妥协的结果。
无论是出于哪种原因,对于此时的他来说,都无关紧要了。
因为此人大抵不会再做宰相了。
昌华公主大抵也不会成为摄政公主了。
而他嬴政,更不会做他人门下的傀儡天子,更无需他人替自己摄政。
只是目前……
李世民“嘿”了一声:“来早了!”
朱元璋:“大皇子还活着呢!”
李元达:“皇帝都还没驾崩!”
刘彻不怀好意道:“这要是始皇来了,扑腾一通之后反而没能顺利登基,那乐子可就大了!”
嬴政微微耸了耸肩,什么话都没说,起身去把散落了一地的书卷捡起,重新归置起来。
原主为什么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发疯?
因为就在今天,十七岁的昌华公主的婚事,终于有了着落。
皇帝并不贪恋女色,这些年过去,后宫也只再添了一个皇子,两位公主。
儿女这么一少,做父母的当然也就格外怜惜几分,加上皇后也不想让女儿太早出嫁,故而昌华公主一直留到十七岁,才正式被皇帝赐婚徐国公府的世子。
该怎么形容这位公主呢。
她无疑是骄纵的,但又的确有着骄纵的本钱。
她的母亲是当朝皇后,兄长是板上钉钉的储君,外家钟鸣鼎食,自己又很得父亲疼爱。
这样的人,骄纵一些怎么了?
而她也的确有一些江湖儿女的豪气,亦或者说义气。
因为全氏母子是皇后的人——至少明面上是这样,所以在年长的皇子们欺负原主的时候,也总会站出来保护这个弟弟。
论迹不论心,她的确对全氏母子有恩。
大抵也是因为这一层缘故,原主对这个姐姐生出了几分孺慕之情,渐渐长大之后,这份情愫便有些变了味道……
这才有了原主得知昌华公主被赐婚之后的这场脾气。
嬴政有些好笑,卷起袖子,慢条斯理的收拾满地狼藉,也是借机收拾属于原主的凌乱心思。
继而将其束之高阁,彻底遗忘。
昌华公主托生成他同父异母的姐姐,那就安安生生做姐姐好了,何必去求其他?
而这个姐姐虽然骄纵,却也诚然于他有恩,既然如此,回报一二又有何不可?
摄政长公主大抵是做不成了,但豢养男宠,左拥右抱还是可以的啊!
侍奉六皇子的宫女双红守在书房外,一双纤细小巧的手不安的纠结在了一起,秀气的眉头紧紧蹙着。
殿下一个人在里面待了那么久……
咦?
这会儿怎么没动静了?!
双红疑心六皇子是醉了,又担心他伤心之下做出什么糊涂事。
她从小就跟随在六皇子身边,人又机灵敏锐,虽然六皇子不说,但是她又怎么会察觉不到他的心思?
今日昌华公主被指婚,双红终于松了口气,那位有了归宿,六皇子的心思,也终于能歇了吧?
可是看他如此黯然神伤,她又难免为之忧虑。
双红在外边扣了扣门:“殿下?奴婢进去了。”
嬴政知道来人是谁,便也没有做声。
倘若这个世界仍旧保持着原有的走向,这个双红大概会给那位昌华长公主造成极大的麻烦。
其一,她很聪明,也有能力,小小年纪,就把六皇子身边的事情都打理的井井有条,极得信任。
其二么,则是因为她的出身很是微妙。
双红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宫女。
她的父亲曾经是皇帝明面上的内卫统领之一,因为办错了差事被问罪家眷,彼时全氏得宠,出言求情,才保下了双红,后者也顺理成章的来到了全氏身边。
虽然时过境迁,且全氏也不再得势,但当初双红父亲牵涉的案子,倒也不全是他自己的过错,其中也掺杂了几分替同僚背锅的意味,有这几分余荫在,他留下的孤女,在内卫之中还是有几分香火情的。
全氏早已经心灰意冷,又因为众所周知的皇帝的冷遇,长久的在内宫蛰伏起来,当然不会贸然用双红去牵连内卫,但是倘若假以时日,六皇子真的登基,那双红能够起到的作用,便极大了。
而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则是因为双红对六皇子情根深种。
什么,你说为什么?
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这个理由够不够?
六皇子的母亲是她的救命恩人,这个理由够不够?
什么,这两个加起来都有些勉强?
那六皇子取父母双方之精华,才十几岁就抽条得玉树挺拔,面容更是酷肖生母,生得俊美绝世,这够不够啊?
太够了!
双红原以为自己入门之后,会见到烂醉如泥的六皇子,会见到黯然失意的六皇子,却唯独没想到对方神色淡然,衣冠整齐,正弯下腰捡取落在地上的东西。
她先是一惊,复又一喜,却快步近前道:“殿下怎么能做这种事呢?让奴婢来收拾吧!”
迅速将剩下的几本书捡起,归置到书架上,双红小心翼翼的觑着六皇子的神色,有些担忧的问:“殿下,您还好吗?”
嬴政只是端详着自己刚刚捡起来的笔洗,看着上边蔓延出的一道细细的裂纹,轻轻道:“摔坏了啊。”
双红微微一怔。
嬴政随手将那枚笔洗丢进了废纸篓,继而看向她,道:“我会有什么不好?坏掉的东西,还是索性丢掉吧,不合时宜之物,留着又有什么用?”
双红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心下乍喜乍悲。
喜的是六皇子终于能放下了,悲的是这之于他来说,实在是一件痛事。
嬴政反倒不觉得有什么。
本就是畸形的情愫,丢掉只是应当之事,又何必觉得为难?
至于六皇子过往的经历……
还是那句老话,再惨还能比他原本的经历惨?
虽然也会被前边几个哥哥欺负,虽然也会听后宫的高位嫔御嘲讽,但总共也就那么几个人,还能比邯郸人多?
洒洒水而已啦!
相反,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原主被几个异母的兄长欺凌,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连最廉价的兄友弟恭都不屑于去做,说明他们没脑子。
这样的人会有竞争力吗?
一丝也没有!
嬴政没打算蛰伏。
而就当下的政局而言,他也不需要蛰伏。
他身上有一半的西域血脉怎么了?
华夏难道不是以父系血脉来进行认定的吗?
李唐娶过独孤家的女儿,就是胡人王朝了?
康熙他妈还是汉军旗出身呢,谁说清就是汉人王朝了?
皇子们和后妃们半是不屑,半是讥诮的嘲讽他是个番奴,这有什么关系?
他们的话之于自己,又无关痛痒。
嬴政只需要在意一个人的看法,那就是皇帝!
皇帝在意自己这个儿子有一半的西域血统吗?
不在意!
可以迅速从绝代佳人织就的罗网当中挣脱出来,以绝对的克制力掌控自己欲望的,野心勃勃想要熊吞天下的皇帝不会在乎!
大皇子乃是皇后所出,既是嫡子,又是长子,为什么直到现在都没有被册封为储君?
因为他的政治思想与皇帝迥然不同,父子之间没有达成共识。
皇帝联合宰辅意图变法,革新吏治,但大皇子却是政治上的保守派,并不看好自己父亲的行径。
他被嫡长的身份与钟鸣鼎食的外家所成就,也同样被这些所束缚。
皇帝是要向世家大族挥刀,而大皇子怎么可能自断臂膀?
如此政局之下,皇帝怎么可能早早立储!
而这,无形之中给了嬴政左右腾挪的机会。
他看着悬挂在书房里的舆图,目光中火光倏然一闪。
一个没有参政的皇子,是无法得到太过详尽的舆图的,但是大致上标注地方,乃至于邻国,还是能够做到的。
这片大陆并不是只有本朝一个国家,他所在的大周,只是占据了北方的一隅,而在周的东方和南方,尤且有诸多或大或小的国家……
空间里皇帝们瞅见这张舆图,神色各异,再看一眼嬴政难掩兴奋的眼眸,不由得齐齐拍了拍大腿。
“重刷已通关副本是吧,这不是送分题?”
“被吊打的六国:这似曾相识的感觉……”
嬴政微微合眼,将胸口里那股汹涌的战意按捺下去,叫那澎湃之情暂且冷却。
双红侍立在一旁,只见六皇子眼睫低垂,夜间的灯火之下,与高挺的鼻梁一起在面容上折叠出几分阴影,那种绝世的风仪与俊美,叫她不由得看痴了。
她只当六皇子还在为昌华公主出降的事情难过,心下恻然,不由得低声道:“殿下,您不要伤心,奴婢会永远陪着您的……”
嬴政心里边思索的却是另一件事,这个双红是个可用之才,且背景微妙,只留在身边掌管衣食用度,实在是可惜。
他眼帘一掀:“双红,我有件事要你去做。”
双红毫不迟疑,旋即道:“奴婢愿意为殿下做任何事!”
嬴政满意的点点头,遂道:“你把手头的事情交付给手下的小宫女,去研习一下算筹之道吧!”
不能贸然让双红去牵连皇帝身边的内卫,这是明显触犯忌讳的事情,但是可以让她去弘文馆走动一二,略加试探。
他短时间内没有开府的可能,但总要未雨绸缪,替以后打算,双红机敏,会是掌管内廷财政的一把好手。
双红:“……啊。”
算筹之道啊……
算筹之道啊……
算筹之道啊……
嬴政微微皱眉:“怎么,做不到吗?”
双红:“……”
双红被那双深邃的眼眸注视着,陡然涌出无穷无尽的气力来,当即铿锵有力道:“做得到!殿下交代的事情,一定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