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势发展至今, 攻克京师已经是手到擒来,然而如何抚慰这数月以来倍遭□□的京师百姓,恢复关中锐减的人口和经济,才是重中之重。
李世民率军入城, 先将叛军主帅擒下, 又令人率众搜罗伪朝官员, 自有专人前去厘清他们功过,待到京师彻底入手之后再去明正典刑。
长久的兵荒马乱使然,这座坐拥百万人口的当世第一大都城凋敝的不像样子, 四处可见断壁残垣, 偶尔有叛军士兵从角落里忽然冲出, 又很快被严阵以待的德州士兵打退杀死,只有平民百姓,却是一个也不曾见。
李世民放慢行进的速度,骑马走过这宽阔幽长的街道,耳边依稀传来杀喊之声,空气中充斥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不知多少年前, 他也曾飞马在这条街上疾驰而过,也曾经勒马停住,亲手抚摸那雄武城门一侧的砖石, 玄武门之变后, 更曾经与妻子一道,在太极宫最高处俯瞰众生……
可那些毕竟都是过去了。
李世民从未如此清晰的意识到, 这世间从没有什么东西是万古不灭的。
想到此处, 他有转瞬的颓唐, 然而很快便振作起来。
人非神仙, 做好当下之事便也够了, 至于百年之后如何,谁又能顾及得上呢。
他曾经亲手缔造出辉煌的盛世,万国来朝,彪炳史册,于心无愧。
而现在……或许是时候开始一个新的时代了。
……
京师在握之后,天下便几乎可以说是尽在李世民囊中了。
而郑法兰也不愧对他那养龙达人的称号,入城第一件事,便是向主公深深拜倒:“昔日在德州时,主公婉拒称帝,皆因胸怀大志,愿以功名未就自勉,鞭策群臣。今日京师入手,天下振奋,主公何不登临帝位,以壮人心,威压海内?”
这家伙总是能找到让人最爽的那个点啊……
李世民槽多无口,却没推拒此事,欣然应允之后,又令左右商议国号如何。
群臣心说这还用讲吗?
当然是从主公的王号了!
秦朝!
还有些心思活络的,觉得主公若真是想用“秦”字为号的话,大概便不会公然发问了,于是又络绎不绝的提了各种各样的建议过去。
“德”州的德,庆州的“庆”,沂州的“沂”,还有人提议从上古贤君用过的年号中取字……
李世民听取了众人的意见,最终定国号为“唐”。
众臣:“……”
啊这。
早就说了,我们主公他是有点叛逆在身上的。
……
李世民从前也曾经经历过别的世界,但那些世界却与这方世界有个极大的差异——那就是它们都与他所熟悉的那个大唐王朝迥然不同,虽然同样都是中原王朝,但都不会让他如此深切的回忆起过往。
但在当下,他真真切切的有种重新回到大唐,再开了一次本的感觉……
李世民暗地里发誓:“这一次,属于我的,我全都要拿回来!”
然后开始让史官修撰本朝史事。
没有玄武门之变,没有糟心的爹跟哥哥弟弟,还可以薅谋士们的羊毛养肥自己。
这一回,可是完美的李二凤!
自从打下京师之后,德州文武官员陆陆续续来到此地,一来是各地纷争基本上宣告结束,继续留在地方上也已经没有必要,二来则是天下大事已定,秦王登基在即,论功行赏的时候就要到了。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入城之后,文官武将们的工作积极性异常高昂。
虽说大家起事之初未必是为了功名利禄,但都走到这一步了,再不博个封妻荫子,岂不是辜负了这场缘法!
向来文无第一,但官位有,勋爵有啊!
作为秦王的原配发妻,秦王妃萧氏必为皇后。
李峤作为秦王义弟,虽然入伙儿晚,但架不住人家功高,又得秦王看重,不出意外的话,大概会被封为异姓王……啊呸!
同姓王!
而秦王的义妹余盈盈,大概也会得到长公主的诰封。
可是除此之外的其余人,只怕都得画一个问号了。
如今天下初定,武官们汇聚于京师,暂时没有硬仗可打,文官们却不一样,对于他们来说,真正的战役才刚刚开始!
最早跟随李长生起事的庞英等人,虽然人少,声名不显,奈何人家是原始股,背后还有滕忠等一干结契兄弟的支持,此时岂肯逊色于人?
卫玄成,这个几乎是最早投向李世民的谋士,待到庆州归降之后,或多或少也吸纳了来自于魏王麾下的精英,同样自成一系。
而王侍郎则凭借自己在陪都夜乱之时的得力表现,将夜乱之后离开陪都前来投奔秦王的官员们收入囊中。
在此之外,更不乏有章伯隐一般后期听闻秦王事迹赶来投效的名士。
对于自己麾下的诸多文官派系,李世民心知肚明,却没有过多干预。
朝堂之上一枝独秀不是好事,良好有序的竞争,才是长久之道。
为了在即将建立的新朝当中谋一个不错的官位,卫玄成近日来堪称是起早贪黑,鸡都没叫就从塌上爬起来到官署中去理事,直到月悬中天才肯归家。
主公,如此劳模的我,难道还不值得一个尚书左仆射吗?
卫玄成起初听人回禀,道是秦王令人修撰新朝史事的时候,他还没有在意,直到有他的心腹期期艾艾的告诉他,修撰史事的人已经写到“长生月下追玄成”的时候,才为之愕然惊醒。
“胡说八道!”
回想起当初的百口莫辩、有冤难伸,乃至于魏王的几次背刺,卫玄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根本就不是大众所流传的那样!”
他想要去找修撰史事的人说个清楚,中途却又被心腹拦住,神神秘秘道:“听说,有人曾经看见秦王殿下私底下悄悄召见了修撰官,密语许久……您说,此事会不会是秦王殿下授意?”
卫玄成:“……”
啊这。
至于吗主公?!
真就是为了你那光辉灿烂的形象狂踩属下我呗?!
你是个人,又不是只凤凰,没完没了的开什么屏啊!
卫玄成一时槽多无口。
想去找修撰官说个明白,又觉得这事儿要真是秦王安排的话,哪怕真的去了,怕也是说不明白。
……还是先把正事办好吧。
据他所知,郑法兰也盯着尚书左仆射的职务,更不必说还有个声望更胜于他的王侍郎在虎视眈眈。
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然后等下值之后,到底还是急匆匆的去了修撰官所在的官署。
尼玛怎么能坐视有人往我身上泼脏水,污蔑我的清名?!
这谁能忍得了!
卫玄成到了地方,人还没进去呢,就见郑法兰的亲信侍从守在门外。
卫玄成就跟被烫了一下似的,心头陡然一突,心说:“难道是我想错了?其实是这姓郑的想要败坏我的声望,而非秦王?”
目光微转,他没有从正门过去,而是绕一个圈儿,从侧门往院中去。
内室里炉火旺盛,修撰官将窗户开了条缝,卫玄成小心翼翼的、尽量不引人察觉的靠了过去,壁虎一样趴在墙上小心偷听。
郑法兰的声音从里边传了出来:“卫公,当世名臣也,又岂会做出传言中那些下作的事情?你若真是信了传言,未免也太过轻看于他!”
卫玄成原以为郑法兰为争尚书左仆射之位,必然与自己势同水火,落井下石,不意竟然听到这样一句话,当即怔在原处,心中且叹且愧。
而内室之中,修撰官则无奈道:“郑公,非是我要为难卫公,而是传言如此,我总不能丝毫不加以采用吧?再则,此时只是记录,并非定稿,以后总得有人复核,通过之后,才会记载到史书中去……”
郑法兰却正色反驳道:“开始就错了,还能指望结局正确吗?”
修撰官面有难色。
郑法兰见状遂道:“既然如此,便让我来替换掉卫玄成吧。”
他说:“我与他曾经一同在魏王麾下效力,也曾经与秦王殿下互为同僚,反正此事在德州之外流传不广,此时更不必大加宣扬,就说当日是‘长生月下追法兰’,如何?”
窗外卫玄成惊诧不已的张开了嘴。
修撰官也为之瞠目:“这,这如何使得?郑公,一旦记成您的名字——”
郑法兰不以为然,坚决道:“卫公清正,哪里承担得了如此恶名?反倒是郑某圆滑,不以声名为业……当日在魏王麾下,卫公几次教我,今日我不过以声名报之,又有何惜!”
修撰官被打动了:“郑公,您实在是……”
郑法兰断然摆手:“不必将此事告知卫公,我做这种事,难道是为了得到回报吗?!”
说完,扬长而去。
修撰官怔在原地,良久之后,向着郑法兰离去的方向深施一礼。
卫玄成亦是如此。
到第二日,修撰官便收到了来自郑法兰主动提供的材料。
秦王英武,法兰奸猾,二人彼此斗智,往来相争,秦王总能凭借自己的智慧胜过法兰一筹,最后也成功以博大似海的胸襟将其包容,另其幡然醒悟,痛改前非。
其故事之曲折、人心之险恶,远胜于修撰官从传闻当中采风所拟定出来的原稿,娓娓道来,文采斐然,他惊讶之余,由是更为之心折。
卫玄成甚至由此与之结为莫逆之交,这便是后话了。
而此时此刻的郑家,郑法兰的长子则小心翼翼的询问父亲:“大人何必如此?这等声名,实在……”
他迟疑了一下,才继续道:“不甚好听。”
他是真的搞不明白,这种屎盆子,别人躲都来不及,怎么还会有人主动往自己头上扣呢?
郑法兰靠在椅背上,眼皮落下,闭目养神:“你不懂。”
他指点儿子:“我难道是为了讨卫玄成欢心,才做这些的吗?”
其长子面露不解。
郑法兰冷哼道:“我是为了献好于秦王!”
“入城之初便令修撰官录史事,你难道看不出主公志向所在?他是要做一个文治武功都完美无缺的圣君!既然如此,为人臣子,怎么能不为君分忧,主动去成就他?总不能为了一点颜面,连现成的好处都不要了!”
“英明神武的天子身边,怎么能没有面目丑陋的小人?”
“小人为明君的胸襟气魄所打动,主动拜倒,为之肝脑涂地,这才是世人最想看到的故事!”
说到此处,他悠悠一笑:“卫玄成弯不下这个腰,那好,我替他弯,他不想丢的脸,我来替他丢,只是如此一来,他想吃的果子,也只好让我来吃了!”
投桃报李,秦王怎么可能不对他加以回报?
其长子听得目瞪口呆,回神之后,又踌躇着道:“可是如是一来,大人的百年清名,只怕全都毁于一旦了啊。”
郑法兰睁开眼来,脸上笑意愈深:“不是还有你吗?”
他说:“你可以将今日之事记录下来,待到为父百年之后,再将一干记载递交到史官手中啊。如是一来,为父身上污名自清,而这等清风朗月的行径,甚至还能令我荥阳郑氏声名更上一层楼!”
其长子:“……”
啊这。
爹你心真的好脏啊!
等修撰官完成初稿,递到李世民手里之后,他打眼一瞧,就看出其中猫腻了,再一想郑法兰的为人……噫!
朱元璋都不由得说了句:“6啊兄弟!”
李世民的感觉有点复杂。
被舔得很爽,但想想他是封德彝,又感觉没完全爽到。
嗐,凡事哪能尽善尽美呢。
凑活过吧!
只有卫玄成受伤的世界 g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