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翠翠带着家里一众人住到庄子里去了, 打着的由头就是近来天热,府里边躁得慌,想出去透透气。
彼时邬二郎对外说是离家散心,李峤又率军出征, 邬家也好, 李家也好, 都堪称是邬翠翠的一言堂,她做出的决定, 当然不会有人提出异议。
邬二郎与秦氏的几个孩子陡然没了母亲, 而秦氏的死又或多或少同邬夫人的死有关, 明面上没人在他们面前说什么, 但小孩子到底也不是无知无觉的,从前那般活泼的性格, 近来也不由得瑟缩几分。
他们尚且如此,就更别说邬翠翠的两个庶妹和府上的姨娘们了。
那几个孩子没了母亲,好歹还有父亲在,邬翠翠总是他们嫡亲的姑母,可她们呢?
更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事到如今, 邬翠翠倒也无心非要分个谁高谁低了,侄子侄女也好,庶妹们也罢,全都照顾的十分妥帖, 令那三千骑兵值守在庄园里, 又令府上护院数人组成一队, 一日数次的往来巡防。
靠人吃饭的人, 往往都格外的善于察言观色, 眼见邬翠翠言说出城散心避暑, 到了地方却是闭门不出严加防范,众人便也有所了悟,并不要求出门,而是安顿好自己身边的人,力求不给邬翠翠增加额外的烦扰。
可即便如此,萦绕在邬翠翠心头的愁绪也丝毫没有消弭。
二哥怎么样了?
找到李峤,将太上皇与天子看似不合,实则一体的消息告知于他了吗?
还有近来城中新旧两派的异动……
一连几日,邬翠翠都是夜难安枕,睁着眼睛熬到天明,直到天色将亮未亮、困倦到极致的时候,才能勉强睡上一会儿。
如是提心吊胆的过了几天,这日晚间,邬翠翠照旧失眠,朦朦胧胧间听见外边隐约有杀喊声传来,还以为是精神恍惚之下的错觉。
不曾想守夜的婢女却在此时叩门,声音有些急切:“夫人,您睡着了吗?”
邬翠翠立时便坐起身来,自己披了衣衫下榻:“没有,出什么事了?”
婢女拉开门入内,低声道:“郑参军遣人前来传讯,城中动静好像有些不太对……”
一直吊在半空中的那只靴子,终于落到了地上。
邬翠翠心里“咯噔”一声,匆忙紧了紧衣带,步出门户,极目远眺,便能望见天子行辕所在的那座城池火光汹汹,将那片夜幕照得明亮起来,先前她所听见的杀喊声,正是自城中传来。
邬翠翠眉头皱起,带了几个侍从,举步往前院去,郑参军见她出来,当下抱拳见礼,神色忧虑:“夫人,今晚城中只怕有大变啊!”
邬翠翠还未作声,便听不远处角楼上的士卒扬声道:“参军,有人出城了!”
邬翠翠与郑参军一道看了过去,果然见城门处火光亮起,堪堪是一条短龙,速度倒是不慢,正沿着官道迅速前进。
郑参军微微眯起眼来:“不像是官家军队,倒像是……逃难的人流。”
继而又看向邬翠翠:“此地光亮显目,只怕他们会往这边来。”
邬翠翠当机立断:“派一支小队去迎一迎,只是却不要将人接进府中,叫暂且安置在外边巡防屋舍里,让能做主的人来见我!”
郑参军痛快的应了:“是!”
他们所看见的那条短龙只是一个开始,在那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几波人出城,邬翠翠远远的看着,心也不由提的越来越高。
城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会……
心急如焚的在庄园里等待了许久,郑参军终于带了人过来,邬翠翠打眼一瞧,不曾想竟还是个熟人!
“可是吏部王侍郎?”
那中年男子唯有苦笑,因为身在他人篱下,又承蒙收留之恩,赶忙拱手见礼:“正是在下,李夫人有礼了。”
邬翠翠还礼之后,开门见山道:“城中发生了什么事?还请王侍郎据实告知!”
王侍郎迟疑几瞬,脸上苦涩之意更深:“倒不是我不想据实告知,而是直到此刻,我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啊——今日晚膳之后,我业已歇息,不曾想却有人夜叩门户,向我预警……”
邬翠翠神色一凛:“预警?!”
“不错,”王侍郎道:“那人头戴斗笠,遮住面庞,我辨认不出面容,只说我昔年为大理寺少卿的时候曾经为他洗清冤屈,故而今日他也不忍心见我枉死,所以特来示警。”
“他说,天子意欲血洗陪都,今夜城中必定血流成河,金吾卫至多还有两刻钟便到,让我带着妻儿赶紧出城逃难……”
邬翠翠眉头微动,道:“你信了?”
王侍郎叹息道:“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又说:“近来城中风向有异,李夫人想来也有所察觉,否则,又怎么会出城避难?”
邬翠翠并不接这一茬儿,而是继续问道:“然后呢,王侍郎都见到了些什么?”
王侍郎遂道:“我家中不过三口人,加上仆从,也只有八个人罢了,好歹寻了四匹马,两人一骑逃出城来。”
“陪都不比帝都,既无禁夜,各处看管也不甚严密,我们不敢走大路,只是从小道穿行,一路上看见金吾卫穿戴铠甲、手持火把,行色匆匆,哪里敢近前看?逃命似的出了城,前来投奔李夫人了……”
邬翠翠惊疑道:“王侍郎家中只有三口人?我仿佛记得——”
王侍郎沉默几瞬,方才低声道:“京城失陷之际,全都走散了,只有小女儿没有出嫁,留在府里,逃难时与我妻一道得活。”
一股难言的阴翳陡然冲上心头,邬翠翠黯然道:“实在是对不住,说起这些来。”
王侍郎摇摇头:“天子都有皇子公主失散他处,更何况是臣下之家?我好歹身为朝廷官员,紫袍上殿,危难之际,尚且保全了妻子和女儿,较之那些无法逃离帝都,深陷地狱的百姓来说,已经是万幸了。”
邬翠翠肃然起敬,若有所悟,然而此时此刻,却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时间让她心生感慨。
她问出了心头疑惑:“王侍郎是谁的人?”
王侍郎微露不解:“什么?”
邬翠翠注视着他,又一次询问道:“您是太上皇的人吗?”
王侍郎听得错愕,几瞬之后,复而正色起来:“如若李夫人是要问我哪一年入仕,被哪位天子点官的话,那我是太上皇的人,可李夫人若要问我朝堂为官,是为哪位天子尽忠的话——哪一位也不是,我是在为这天下,为朝廷社稷尽忠!”
邬翠翠神色微动,王侍郎却已经问了出来:“李夫人何故发此一问?”
邬翠翠迟疑着是否可以向他透露实情,然而王侍郎官居吏部,执掌天下人事升迁,本就是人精中的人精,前后思量,往来斟酌,很快便得出了结论。
他讶然道:“是天子与太上皇忽然反目,故而要清洗可能忠心于太上皇的官员?!”
邬翠翠的讶然比他还要深重:“天子与太上皇忽然反目——您怎么知道他们从前其实是一伙的?!”
王侍郎更吃惊了:“错非如此,天子怎么可能指挥得动效忠于太上皇的禁军?”
邬翠翠久久没有言语。
自惭形秽,深有种关公面前舞大刀的耻辱感。
王侍郎反倒宽慰她:“李夫人并不是我,没有浸淫朝堂多年,又不曾如世间男子一般参悟政治,看不透也是寻常。”
继而便跳过这一茬儿,凝神苦思道:“天家这对父子,又在打什么主意呢。”
邬翠翠迟疑着道:“太上皇,或许有重登大宝的意思呢,而天子,只怕也不甘心老老实实做他手中的棋子,两方利益冲突之下,才有了今晚这场变故吧……”
王侍郎先是怔然,继而目露萧瑟,不胜悲凉:“居然是这样吗,如今,可是连帝都都失落在叛军之手了啊,居然还在内斗倾轧吗。”
又面露愠色,盛怒道:“他们到底把这天下当成什么,又把涂炭的生灵当成什么?!”
邬翠翠缄默不语。
王侍郎则很快冷静下来,再行一礼,央求道:“今夜惊变,城中却不知有多少人家罹难,受害的难道只有官员吗?这场清洗只是开始,更大的风波只怕还在后边啊,请李夫人与我一队人马,允许我带人去接应那些逃难出城的人……”
邬翠翠心乱如麻。
她感觉自己此时正站在一座年久失修的吊桥上,摇摇欲坠。
进,可能有陷阱,退,也未必能够得活。
该接应那些人过来吗?
若真是如此,只怕立时就跟天子撕破脸了。
再则,她心里或多或少对于那些人心存芥蒂。
王侍郎看出了她的犹疑:“李夫人仿佛心怀踌躇?”
邬翠翠别过脸去,道:“的确如此,您或许有所不知,我父兄当初殒命,亦与太上皇脱不了干系,此番被天子所清洗的,也是太上皇的要臣们……”
“糊涂!”
王侍郎却正色道:“哪有什么太上皇的人,天子的人?只有国朝的人!”
“若是依从这套理论,我岂非也是该死之人,邬家从前不也是太上皇的拥趸?”
说完,他叹口气道:“朝中官员诚然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好歹都是经历过数道筛选,能够总览大局、做些事情的。李夫人,社稷已经糜烂成这个样子了,能多留几个火星,就多留几个吧,难得糊涂啊!”
邬翠翠听得低下头去:“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这边点一队人马给您。”
王侍郎再三诚谢,也说:“我知道李夫人心中的忧虑,不会带他们过来的,只是叫在庄园外边暂时避难,至于天子可能有的仇视,难道您此时置身事外,天子便会对您和李将军友善吗?”
“坐视天家那对父子将天下人视为棋子随意摆弄,总有一天,我们也会成为他们手里被肆意摆弄命运的那颗棋子啊!不在他们初初发作之时积蓄力量,联合起来,待到日后同行者尽数凋敝,想要反抗,也是无能为力了。”
邬翠翠并非不识好歹之人,听得出王侍郎话里的提点之意,当下正色道:“是,受教了。”
王侍郎定定的看着她,忽的问:“我听说当初是夫人慧眼识珠,选定李将军为夫婿,你们夫妇二人在一处时,难道没有谈论过这些事吗?”
邬翠翠最怕被人提起往昔,再去思量王侍郎所问,又有些赧然:“有时候,也会说一些,但是我太蠢了……”
王侍郎欲言又止。
邬翠翠敏锐的察觉到了他情绪当中的一点悲悯,心下微微一突:“怎么了?您好像……有话要说。”
王侍郎顿了顿,才道:“人与人交际,忌讳交浅言深,只是夫人助我,我便冒昧的多说一句不讨喜的话,夫人与李将军,不像是同路人呢。”
邬翠翠脸色顿变,却是弯腰向他深深行了一礼:“还请您明言?”
王侍郎瞥了眼火光愈发明亮的城外,言简意赅道:“我先前曾经与李将军言谈,他是知晓民生疾苦的人,夫人您,却是生长于富贵之中,与他截然相反啊。”
生于富贵之中……不食人间疾苦吗?
王侍郎匆忙离去,邬翠翠却仍旧站在原地出神。
她还算是不知人间疾苦吗?
短短半年之内,她几乎失去了所有的至亲,经历了来自同胞骨肉之间的离间,也承受了信重之人的背叛,茕茕忧虑,提心吊胆。
她学着善待身边人,即便是地位远远不如自己的,学着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帮助自己能帮助的人,也很认真的去了解缫丝养蚕,民生疾苦……
即便如此,在王侍郎看来,也仍旧是与李峤截然相反的一种人吗?
邬翠翠茫然了。
陪都城内的火光与杀喊声并没有因为邬翠翠的出神而停止,甚至于愈演愈烈。
这里是陪都,而非京都,这里没有划分明晰的官员住宅区,也不会让宗亲勋贵们整整齐齐的住在一个坊市。
金吾卫要找要杀的一群活人,而不是一群木偶,他们会跑,会逃,也会藏起来。
再有不怀好意之人浑水摸鱼,事态发展到最后,不可抑制的变成了一场席卷全城的烧杀劫掠。
王侍郎带着人一路疾驰到城门口,正看见城门百米之外三层高的那座酒楼在烈火中坍塌,夜风卷着火苗,点燃了酒楼西北方向的一片民宅。
嚎哭声,叫喊声,木材在烈火中断裂的噼啪声交杂在一处,而除此之外,他冥冥之中也听见了另一种声音。
那是王朝衰亡的丧钟。
天家之心荒唐残暴到了这种程度,这个皇朝,的确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
……
李峤所部被叛军围困的消息还没有传到陪都那边,却先一步进了李世民的耳朵里。
没办法,顺州本就距离陪都更远而距离庆州更近。
李世民因为记挂这个义弟,所以特意打着忧心主君的幌子,带人驻扎到了庆州西。
军帐之中,卫玄成眉头拧了个疙瘩:“这场仗可不好打啊,盛名之下无虚士,李峤能以一个奴隶的身份走到今日,绝非泛泛之辈,即便如此,也被困在顺州……”
余盈盈则道:“看这架势,只怕不仅仅是叛军想一口将他吃掉,连朝廷那边,也对他心怀恶意呢。”
滕忠道:“救,还是不救?”
卫玄成道:“太险了,魏王那边只怕也乐得坐山观虎斗……”
众人热火朝天的议论,李世民只管坐在一旁擦刀,并不言语。
就在此时,军帐的帘子从外边掀开,萧明泽走了进来。
李世民扭头去看,就见她到自己面前,双手递了马鞭给他,笑着说:“都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去吧,多加小心。”
李世民带着一点不出所料的笑意,朝她挑了下眉。
卫玄成:“???”
卫玄成恼道:“我们说了半天,你是一点都没往心里去啊!”
其余人也是欲言又止。
李世民神色反倒轻松,动作麻利的站起身来,语气轻快的道了声:“回见!”便大步走了出去。
余盈盈不无诧异的问萧明泽:“姐姐怎么知道他会去的?”
萧明泽理所当然的道:“因为他就是这种人啊!”
她笑吟吟道:“当初李峤救我们的时候,与我们素不相识,只凭满腔义气,如果今天李峤有难,他反而畏缩不前,那他就不是李长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