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娘辗转将刘彻的意思告知母亲和姐姐, 太子妃与成宁县主闻讯皆是一惊。
真就什么都不做,等着颖娘出塞和亲?!
这如何使得!
先帝之时,也曾经有公主和亲塞外, 只是出嫁不过一年,便香消玉殒,而颖娘即便自幼刚强一些, 武艺不俗,真到了塞外蛮荒之地,一个人的力量又能起的到什么作用?
太子妃即便沉着,此刻也不禁有些心跳加速, 而心腹却在此时, 低声道:“皇孙说,当局者迷。宫宴之上, 天子说了那么多话, 最要紧的难道是以定安县主为公主,和亲塞外吗?”
太子妃原本有些发热的头脑瞬间冷却下来。
当然不是。
只是因为天子将东宫之女出塞和亲的消息放在后边, 而后又一一问询诸王的态度, 所以才让人觉得此事格外要紧罢了。
但实际上, 这只不过是一场和亲。
成与不成, 受到影响的也只会是东宫与颖娘。
真正要紧的,却是天子只短暂的提了一嘴的那句话。
朕决意于今年立储!
但是在和亲这件事的作用之下, 这句话的影响被有意无意的削弱了,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觉得:
噢,天子终于决定要立储了?
那很好啊。
毕竟天子也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偌大的帝国后继无人, 这怎么可以?
楚王燕王无了, 信王吴王凉了, 那咱们剩下的亲王们好好表现,争取将这个大饼吃下肚不就完了!
在这之前,连太子妃都是这么理解的。
但是就在方才,听心腹说完“当局者迷”四个字之后,太子妃脑海中电光火石间闪现出一个想法——立储跟公主和亲,这两件看似无关的事情是联结在一起的!
公主和亲这件事情,本质上是作为一个考察存在的,天子在以此考量诸王对于此事的见解与应对。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用来筛选储君的题目,所以天子才会依次问诸皇子如何看待和亲一事!
而以东宫之女和亲,则是对东宫可能涉及吴王信王一案的敲打!
问诸王对于和亲的态度,是考校他们的政见,而问他们对于以东宫之女和亲的态度,是在检验他们的操守!
这不是在筛选储君,又是在做什么?!
可是怎么办?
太子妃近乎慌乱的想到——春郎,自己的儿子,已经注定不会再有到天子面前答题的机会了!
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可是就此眼睁睁的看着机会从眼前溜走……
又怎么能甘心?!
成宁县主虽然年轻,却比母亲更稳得住,她一把握住太子妃的手,用力的捏了捏:“娘,如果真是毫无机会的话,春郎就不会赞同让颖娘和亲了。”
只是她虽看透这一节,到底也是不解:“春郎好像认定直到现在,都没有人给出过天子想要的答案……可天子想要的答案,到底是什么呢?天子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储君?”
太子妃也是一筹莫展。
君心似海,天子的心思,哪里是能够轻易揣度的!
……
东宫猜不透天子的心思,诸王同样也猜不透。
淑妃虽然伴驾多年,宫宴之上奉承着附和了天子几句,但天子的真正心思,她也是猜不到的。
宫宴结束,诸王心里边都在嘀咕,老爷子到底是在想什么呢?
好端端的,怎么忽然间就要把定安远嫁出去?
那可是亲孙女啊!
这都多少年没有过和亲的事儿了?
再则,虽然天子的孙女多,但架不住东宫的女儿少啊,跟他们这些瘌痢头儿子比起来,东宫在老爷子心里,那可是妥妥的白月光。
皇后在的时候爱敬皇后,皇后病逝之后又把东宫接到身边亲自教养,东宫病逝之后,天子也病倒了,一个月没上朝,之后对于太子妃和东宫的三个孩子也颇看重。
就算是颖娘小的时候不喜欢她,也记得吩咐尚宫局不得轻慢,再之后颖娘在太子妃的安排下在天子面前得了脸,虽然召见的不多,但赏赐却是诸多王府县主之中数一数二的丰盛。
真就为着疑心代王,故意把代王的同胞姐姐打发出塞去送死?
虎毒尚且不食子……
嗯?
在自己心里边偷偷摸摸的说一句——这的确是天子能干得出来的事情啊!
孙女算什么,儿子都照杀不误呢!
破案了,老爹日常发疯罢了。
什么,要不要去劝劝?
我用命劝吗?
还是洗洗睡吧。
……
时间线来到苏香念被连夜加急审讯之后。
前世代王与定安县主出京祭拜亡父,途中遇袭身故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天子耳朵里。
内卫统领紧急调遣心腹出京去寻代王一行人,自己则亲自入宫回话。
身为天子心腹,他自然知晓不久之前宫宴之上的那场风波,更对于天子为何选定安县主和亲有些了悟,可是……
可是谁也没想到,代王死了啊!
若真是如此,那吴王、信王之事,只怕当真与东宫无关!
既然如此,天子还会坚持要遣定安县主出塞和亲吗?
静室里点着香,内侍宫人们宛如木偶一般侍立两侧,而天子正在蒲团上打坐,良久之后,内卫统领才听他淡淡吐出来一句:“知道了。”
又问:“让人去找了没有?”
内卫统领心下微凉,顿首道:“已经派了人过去。”
天子“嗯”了一声,连眼睛都没睁开。
近侍察言观色,轻轻朝内卫统领摆了摆手,他便再拜一次,放轻动作,退了出去。
彼时正值深秋,寒风萧瑟,内卫统领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这古朴雅致的静室,垂下眼帘快步离去。
出京去搜寻代王与定安县主的人遇见了赴京报信的差役,道是在返京的必经之路上发现了东宫诸多扈从的尸身,代王不知所踪,定安县主也受了些伤。
前去的内卫闻讯便知要糟,留下一半人护送定安县主回京,自己则亲自带着另一半人去勘察现场。
那明显是途中遇袭的结果,东宫扈从自然并非泛泛之辈,奈何来的也不是善茬,双方经过一场激战,最后还是刺客们以人数的优势获胜。
内卫根据尸体的分布确定了东宫扈从们的策略,大部分人缠住刺客,少数几个人护着代王和县主退走,然而终究是寡不敌众……
消息传回长安,群情震惊。
又没了一个亲王啊!
且更要紧的是……
东宫就此绝嗣了!
陈王第一个冲到了皇帝面前,跪在殿外嚎啕痛哭:“父皇,大哥只留下那么点骨血啊,如今侄儿去了,您再把颖娘送走……让儿子的女儿去和亲吧,父皇!”
济王夫妻往东宫去安抚惊闻噩耗之后卧床不起的太子妃,带着自己的幼子给太子妃磕头:“我年幼的时候,大哥待我甚厚,我怎么能眼看着他后继无人,香火断绝?如果大嫂不弃,以后他就是您的孩子了……”
代王死了,诸王悲恸的如丧考妣。
他们既要对天子展示对于兄弟侄子的友爱之心,又要以此彰显自己的仁德堪为世人表率,还要以自己的态度向天子表示自己跟这桩血案无关——真不是我干的啊爹!
相较于诸王,天子的态度反倒十分平和。
他首先下令晋成宁县主为公主,许婚右威卫中郎将、越国公世子宋祁,然后就有人小心翼翼的提醒天子——成宁公主跟齐国公世子还没有和离呢。
继而天子为之惊醒,反手把齐国公府送上了西天。
……很好,这很天子。
越国公府接到赐婚的圣旨,心里甚至是有些庆幸的。
作为勋贵,世子又身兼右威卫中郎将这样的要职,他的妻室必然要再三拣选才好,尤其是正值天子晚年,诸王争夺储位,一个不好,或许就要举家倾覆。
齐国公府的例子还不够吗。
成宁公主作为东宫之女,身份上配公府世子足矣。
说句丧良心的话,代王又没了,日后天子之后因此加恩公主,越国公府会因此受益,却不会有因此卷入夺嫡之乱的危险,日后无论哪位亲王上位,都不会亏待这个很可能是仅剩下的、出自东宫的侄女的。
对于成宁公主的加封并没有超乎众人的预料,反而是天子没有顺应诸王用自己女儿替换定安公主出塞,反而坚持原先令颖娘和亲戎狄的决定,更让人觉得惊诧。
诸王都以为天子是因为明旨发下,不好更改,故而才不得转圜,因此很快便有人一波接一波的去哭东宫,愿意替天子承担背信的恶名,甚至于还有位县主,不知道是被爹娘灌了什么迷魂汤,主动到殿外请求代替堂妹和亲。
后宫里也是众说纷纭。
有在天子耳边吹风的,有试探着说那个王爷比较好的,上了年纪的宫妃们,譬如说淑妃,则更喜欢做出家常样子,替天子缝补衣裳,亲自下厨做他年轻时候喜欢的菜式,又或者同他谈论起辞世多年的元后……
对于内外的一干反应,天子全都是置若罔闻,想听的就略微听两句,不想听的眼皮子抬一下,对方就会温顺的闭上嘴。
定安公主在京中修养了两个月,便以天子嫡女的仪仗发嫁,天子在原定的随行人员之外,又额外派遣了一队内卫,为首的还曾经指点过定安公主的功夫。
但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定安公主将要远嫁和亲,嫁给一个比她大几十岁的大单于的命运。
即便是做正妻,又能如何呢。
儿女牵动着的是母亲的心,而待到那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离开之后,除了太子妃之外,还有谁会记得定安公主呢。
就像不会有人在意,吴王曾经违背祖制偷偷出京也要去探望的那个外室,悄无声息的死在了阴冷的囚室里。
……
被天子下令前去送嫁的忠武将军唐佐,彼时还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照例巡视过整个队伍之后,他催马来到了公主车驾一侧。
对于新晋成长起来的这一批武将,甚至于他们的父辈来说,和亲仿佛已经是上一代的事情了,虽然近年来边防不似从前那般坚固,但怎么就到了这等境地呢?
而车驾之中的少女,此时不过十四岁,幼年时候便失去了父亲,前不久又刚刚失去了双生的弟弟……
他对于这位年少的公主心怀恻然,心头更隐隐沉积着一股郁气。
身为武将,不得征战沙场,马革裹尸,却要送弱女子远赴塞外,以求社稷安泰,这是何等的耻辱!
回首去想,昔年国朝骑兵驰骋大漠,所向睥睨,也不过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啊!
唐佐不能再想下去了。
越是远离京城,靠近大漠,那种痛苦便越发明显,像是烈焰一般吞噬着他的心脏,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催马靠近一些,他问守在车驾外问:“公主可还安好?”
婢女在车驾内回答他:“公主安好。”
唐佐听见这个声音,不知为何,居然觉得有些失落。
其实他从前是见过定安公主的,毕竟她同寻常的贵女不同,谙熟武功,精于骑射,先前公主出嫁之时,宫门前也同他点头致意,略微说过几句话。
可是在踏上旅途之后,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唐佐想到这里,一颗心便好像压了万斤巨石一般,沉闷到近乎痛苦,让他喘不过气来。
几日之后,他们途中停歇,附近州郡的官员备了新鲜的果子,女官们取了进给公主,车门打开的瞬间,他恰好途径此处,终于又见到了定安公主。
她以素纱遮住面孔,只露出一双平静又从容的眼睛,手边是厚厚的一摞书稿,甚至于手里还执着一册……
跟他想象中的黯然低迷截然不同,反倒有一种令人神迷的镇定气度。
唐佐愣住了。
定安公主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头看了过来。
而他则慌里慌张的别过头去躲开,回过神来,再把头转回去的时候,车门已经关上了。
怅然若失。
这一晚,唐佐一夜未眠。
如是一路前行,等到这年年底,他们终于来到了北州边关。
定安公主的舅舅谢殊出城迎接送嫁的队伍,短暂的歇息调整几日之后,又同他一道送公主出关。
这一去,他们还能回来,公主却要永远的留在域外了。
唐佐很想跟公主说句什么的,可是踌躇再三,到底还是放弃了。
他又能说什么呢。
……
有谢殊这个嫡亲的舅舅在,便不需要唐佐扈从在公主车驾左右了,他远远的避开,像是小孩子一样,折了一根枝条,心烦意乱的抽打着道路两侧挂着累累红果的不知名植物。
而这一路上,一直闭合着的公主车驾的窗户,这时候也终于被打开了两指宽的缝隙。
谢殊直到此刻,都觉得太过冒险,脸上仍旧镇定,手却不由自主的捏紧了缰绳,用力太过,以至于青筋暴出。
“春郎!”他低声道:“再往前走半个时辰,就真的要到域外了,到时候众目睽睽之下,你如何脱身?!”
刘彻手中持一卷书,神色自若:“不会有事的,放心的走吧,舅舅。”
什么叫皇帝不急太监急?!
谢殊从没有如此深切的了解过这句话的含义!
他身在边关,听说外甥遇刺身亡,天子要把外甥女嫁到塞外,已经倍觉断肠,哪知道没过几天,传说中要和亲的外甥女竟然一身男装来寻他!
谢殊几乎魂飞天外:“你在这儿,和亲的是谁?!”
颖娘笑嘻嘻的说:“是我啊。”
谢殊简直要被她气死:“我是说,替你坐在车驾之中的人是谁?”
复又一喜:“难道是天子李代桃僵,选了别人替代你?”
颖娘不好意思的看着他,说:“是春郎。我们俩生的像,一般人不细看分不出来,再说,出了京之后,就数我最大,谁敢掀开面纱跟轿帘细看啊!”
谢殊眼前一黑!
这都是怎么回事啊!
他是又气又急,却又拿这孩子没办法,对外说这是远房亲戚,爹娘都没了来投奔的,给了她一个明面上的身份。
有一说一,这外甥女倒真有点外祖家的气魄,从前跟她通信,只觉得她有些谋略,如今真的让她带了一支小队,却是每次都能有所斩获,数日之间已经堂堂正正的升任为百夫长了。
一直生到了定安公主跟那浩浩荡荡、绵延数里的送嫁队伍抵达边关,谢殊终于有了机会去跟外甥说话。
“你顶替你妹妹在车驾里,又搞了这么一出假死的大戏,是有什么计划吗?”
刘彻很茫然:“啊?这……完全没有啊!”
谢殊比他还要茫然:“那你怎么办,就这么嫁过去吗?”
刘彻说:“对啊,就这么嫁过去,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谢殊心里边憋了那么久的邪火儿马上就要爆发:“你个小兔崽子——”
刘彻马上捂头:“舅舅,我跟我姐可不一样,我是真不结实,把我打出个好歹来,我娘可不饶你!”
颖娘在旁笑眯眯的附和:“是呢,舅舅你不是也知道吗?春郎出生的时候,还不到三斤呢!”
又叹口气,埋怨的瞪着弟弟:“我问他到底有什么打算,偏他嘴巴却紧,连我这个亲姐姐都不肯说!”
……
眼见着距离边关越发远了,外甥却仍然心平气和,谢殊却觉得坐惯了的马背都变得咯人了。
不只是他,几乎是送亲队伍里的所有人,心里边都憋着一股烦闷之气。
除了刘彻。
连嬴政那样沉稳的人,都不禁有些诧色。
谢殊坐不住,又强逼着自己坐住,是因为他觉得外甥有所计划,但是空间里的人跟刘彻朝夕相处,他们都清楚的知道,刘彻其实什么都没有计划!
没有外援,没有脱身之策,什么都没有!
嬴政不由得问了句:“你真打算嫁去域外和亲?”
刘彻的目光落在手中书卷上,连眼皮都没抬:“当然不是。”
朱元璋惊诧不已:“那你怎么敢毫无准备的乘坐车驾出关?”
刘彻神色自若的翻了一页书:“因为我知道,有人不会让我嫁过去的。”
李世民与李元达齐声道:“谁?”
刘彻将手中书本合上,微微一笑:“天子。”
……
偌大帝国的都城里,正在举办着一场盛大的欢宴。
诸王俱在,宗亲齐全,诸多勋贵列席,后妃们花枝招展。
天子显然极是开怀,不时的发出一阵大笑声,诸王配合的捧着场,觥筹交错,舞乐连绵,人间富贵之极,不过如此。
宁氏坐在父亲身边,只觉得这乐声刺耳,目光依次在众人满面欢欣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开怀畅饮之后,手舞足蹈下场跳舞的天子身上。
“真的有这么值得高兴吗?”
她目光悲悯,声音轻不可闻:“还有人记得出塞和亲的定安公主吗?”
定国公的目光同样落在天子身上,却给出了完全相反的答案:“当然不是高兴。”
宁氏微微一怔。
定国公道:“恰恰是因为无穷无尽的痛苦积郁于心,无法疏解,所以才会这样啊!”
……
刘彻告诉空间里其余人答案。
“论纵横捭阖,我不如始皇,论披挂上阵,征战沙场,我不如你们其余三位,但我有一样本领,要强过你们,那就是猜度人心。更别说,当今天子的秉性,本就与我有些相近。”
“你们觉得天子是什么人呢?诸王和朝臣,又觉得天子是什么人呢?”
“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毫无人性,看重权力超过一切,是不是?”
刘彻慢慢的笑了笑:“也就是没有人敢当面跟他这么说,如果真有这样一个机会,跟天子心平气和的坐下来,告诉他世人对他的评论,你们来猜猜看,他心里的第一个反应会是什么?”
他没有等其余人说话,便给出了答案:“是委屈。”
“他会觉得很委屈的。”
“他会杀掉意图从他手里强夺权力的人,他会杀掉意图利用他的人,他会在意识到儿子想要对他不利之后毫不犹豫的将儿子杀掉,但是这一切都是都有一个大前提——在他眼里,这些人都是因为犯错,因为违背了他的底线而死,而不是死于他毫无节制、心血来潮的杀意!”
“他委屈的理由在于,他觉得被杀掉的人都是自己犯错在先,他之前已经给过他们机会,是他们不知道珍惜,自己走向死路的。”
“但是天子跻身高处,他不可能、也没有理由跟人剖析自己的内心,跟人分析那些人错在何处,所以世人只能看到一个结果——他居然连亲生儿子都杀,真是心狠手辣、毫无人性!”
“他是个真正意义上的枭雄,但是并不嗜血。他会杀死在他眼里犯错的儿子,因为在他看来,那是儿子咎由自取,但是他绝对不会忽然发疯,在自己的骨肉血亲没有犯错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将其处死!”
“所以,他有什么理由要害自己嫡亲的孙女呢?”
李世民下意识的接了一句:“这也不是直接害死啊,不是为了和亲吗?”
……
“天子是真的很伤心。”
宫宴已经结束,宁氏同父亲一道乘坐马车返回家中,定国公今夜多饮了几杯,神色微醺。
他问女儿:“你知道上一次公主和亲,是什么时候吗?”
宁氏略顿了顿,方才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是先帝在的时候。”
“是啊,”定国公叹息道:“今上登基数十年,从来没有和亲之事,连以宫女假称公主远嫁都不屑为之!”
“我也知近年来边关战事时有失利,可是,当年纵马大漠、所向睥睨,使得戎狄臣服的国朝铁骑,不也是天子登基之后一点一点打磨出来的吗?当前这个辉煌的盛世,不也是天子一手缔造的吗?可是时移世易,因为近年来边关不顺,大概已经没有人记得,年轻时候的天子,也是一位雄才伟略、立誓要荡清大漠的英主了。”
回忆起往昔,他神色有些感伤:“你知不知道,天子登基之后下的第一道诏书是什么?”
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宁氏唯有摇头:“女儿不知。”
定国公告诉她:“那封诏书很短,只有五个字:华夷不两立!”
宁氏为之一震。
“没有人记得了。”
定国公叹息着摆了摆手:“他们惧怕天子,敬畏天子,但唯独没有人真正的明白天子。在他们眼里,天子垂垂老矣,凶戾暴横。没有人了解天子的志向,没有人想承继天子的思想,也没有人能够肩负起这天下的重担……”
“想想那日宫宴之上,诸王都说了些什么吧。”
“有赞同和亲的,当然,也有反对和亲的,可之后他们又说了什么?愿意让自家的女儿代替定安公主和亲,又或者用臣女亦或者宫女替代。”
“可是对于天子来说,和亲之事,公主还是宫女,又有什么区别?”
“天子他,是少年时候便立下誓言,要荡清大漠的人啊!可是事到如今,谁又能承继他未竟的事业呢?”
宁氏久久没有做声。
定国公则随手掀开轿帘,神色惘然的看着天际中的那轮明月。
还有一些话,他是不好跟女儿说的。
当年他被选为天子伴读的时候,天子的日子其实并不怎么好。
天子乃是先帝的嫡子,只是因为先帝与皇后不睦,偏宠妃妾,故而天子这个嫡子出生的很晚,前边有好几个哥哥,并不得先帝宠爱。
而先帝的母亲,则在后宫倾轧之中早早离世。
先帝很快又立了继后,继后又诞育嫡子,因而先帝的日子便也愈发难熬。
好在那时候还有大公主照顾他。
大公主并不是天子的同胞姐姐,她的生母是侍奉天子母亲的宫人,被先帝临幸之后有了身孕,却又在生产时殒命,因是个女孩儿,便被养在了天子的母亲膝下。
定国公闭上眼睛,依稀还能回想起她的样子来。
她的性情真是好啊,既坦荡又爽利,笑起来的时候可真好看,她让他喊她姐姐,还会有模有样的指点他习武。
他跟天子满头大汗的演练,大公主背着手监督他们,洋洋得意的说:“也就是我生成女儿身,否则也要去疆场走一遭的!不过女儿家也没什么不好,从前不还有定安公主那样的奇女子吗?”
后来……
大公主被先帝下令送去和亲了。
纵观先帝一朝,前后有过几次和亲,但只有那一次,许嫁的真正的公主。
不得不说,后宫的枕边风发挥了作用,而究其根源,大抵还是因为她在皇后薨逝之后,一直照顾着年幼的天子。
大公主离宫那天,天子没有去送她,先帝为此很是不满,觉得这个儿子没心肝,大公主在的时候照顾他最后,临走了他却不去看一眼。
大公主却只是笑了笑,央求的看着他,说:“去陪陪他吧。”
又同先帝说:“那孩子向来情深,大概是见不得分别。”
定国公在大公主教导他们习武的那片竹林里找到了天子。
他坐在林中的一块石头上,面朝北方,默不作声的流泪。
定国公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不作声的守在一边。
不知过去多久,他听见天子叫了他的名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的有生之年,一定要荡平大漠,使本朝再无和亲之事!我做不到,我的儿孙也要做到,若违此言,天人共戮之!”
定国公说:“好!”
转过第二年,大漠便送了讣告过来,大公主薨了。
她在宫中的时候,便没有什么人在意,虽然是长女,却也都是大公主大公主的叫,即便出塞和亲,也没有赐下封号。
现在她死了,仍旧是没什么人在意。
即便是天子,也只是默然几瞬,便转过头去,继续研习功课去了。
但是定国公知道,他其实是记得大公主的。
也只有他,会在大公主的生辰跟忌日,亲自抄录经文,送她往生。
只是即便在他登基之后,也没有大张旗鼓的办,而是叫上他,悄悄去庙里供灯,又或者一起抄经供奉。
“叫别人知道做什么呢,”天子神情寡淡,说:“无非是拿她做筏子来邀宠罢了,她必然不耐烦看这些。”
因为自己曾经的遭遇,他善待自己的结发妻子,元后薨逝之后,也没有再立继后,而是把年幼的太子接到自己身边亲自教养。
可是太子却走在了天子前面……
再次深切的回想起大公主,是数年之前的事情了。
也是一次宫宴,天子状若不满的问太子妃:“怎么叫女儿学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说出去叫人觉得天家少教。”
太子妃很是无奈:“那孩子脾气大,儿媳也劝不住她呢。”
天子便下令传召那个因为带累了同胞弟弟,而一直为他所不喜的孙女入宫。
定国公起初是没太在意的,直到听见一个小女孩脆生生的说:“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前朝有定安公主替父亲戍守关隘,祖父是圣明天子,出一个花木兰,有什么奇怪的?”
定国公手一松,筷子掉到了地上。
他倏然回过神,弯腰捡了起来,神色复杂的看向那个年幼的女童。
眉眼其实并不像大公主。
可是性格,倒真的是有点像呢!
在那之后,天子仍旧很少见她,却时常有所赏赐,嘴上说女孩家不好学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但还是派遣了心腹内卫前去教导。
故而当日宫宴之上,天子提起和亲之事,满殿人心各异,只有定国公笃定异常。
天子的脖子硬了几十年,怎么可能忽然间软了下去?
而天子更不可能会让定安县主和亲塞外。
定国公恍惚之间,回想起当年大公主离京之前说的那句话来了。
那孩子向来情深,大概是见不得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