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本是胡人,因此对宋人的琴棋书画并不算精通,她在涟澄旁边看她作画,也觉得有趣,她称赞涟澄:“洛小哥,不怪妈妈会对你另眼相看,你确实有本事。偶尔也有些个男人,喝多了来卖弄,说自己画得如何好,可画完了,你只知道画里是个女的,是哪个女的,却看不出来。”
涟澄手上仍专注,笑着说:“大多数人画像就是这样的,他们画画是为了自己看着高兴,因此像不像真人这件事,他们从来不在意,”她顿了一下,接着说:“当然,也许他们就是画不出惟妙惟肖的人像,也未可知。”
青鸾搬了坐墩,斜倚在涟澄的桌上,笑呵呵地逗涟澄:“那你画得这样好,为什么不先画我呢?从交情来看,也应该把我排在前几个呀,我长得还不够美?”若是刚接触她们那几天,涟澄还会局促一下,现在她已经对这些人的脾性有所了解,知道青鸾又是在开玩笑,她就是喜欢撩拨所有人。
涟澄也不抬头,故作为难,慢悠悠地说:“美,太美了,但是我这辈子也没见过多少姐姐你这样高眉深目的美人,到底怎么能把你那不同寻常的美,都落在纸上,还得容小生多思考思考。这个回答,您可满意啊?”
青鸾看着涟澄无奈的模样,伏在她身边呵呵地乐,还没等她开口,顾婵伊走进来打断她:“姐姐你又来干扰涟澄,好不容易得个空,就来调戏小男孩。”青鸾笑意收不回来,她抬眼瞅着婵伊说:“我是不正经,就乐意调戏个小伙。那你又做什么来?你来就不算是打扰了?”婵伊被问得说不出话来,涨的脸透红,瞪了瞪青鸾,又拿眼望着涟澄。
涟澄也习惯了她们拌嘴,她抬起头,轻笑着问婵伊:“婵伊,你不是说今天来不了,得向黄鹃姑娘学琴么?”婵伊说:“本来是该学琴的,但是鹃姐今天有个厉害的恩客忽然来了。所以妈妈给我放了假,让我好好想想过些时日的刺青,刺个什么花。”
青鸾接过话茬:“也是啊,一晃小婵伊也要及笄了。”在那当模特的紫莺对青鸾说:“真是白驹过隙呢,当初你捡到她的时候,咱们也就她现在这么大。”青鸾点头,问婵伊:“你可选好了刺什么?”
婵伊摇摇头,涟澄好奇问道:“诸位姐姐是都有刺青吗?”
青鸾和紫莺纷纷点头,青鸾更是马上敞开了衣襟,露出了雪白的膀子,上面是一片睡莲。涟澄看那刺青非常精致漂亮,想来原稿也是一幅不错的画,她原以为刺青是会刺跟她们名字一样的内容。
看涟澄有些困惑,紫莺说:“这是李妈妈定下的规矩,正式迎客的姑娘,都要有花绣在身上。”说着她也把自己腰间的刺青给涟澄看。
涟澄心想,多半是防止她们跑了之后不好抓回来吧,都是刺在要宽衣解带才能看到的位置,这样即使跑了,也有很多人见过她们的身子,记得她们的刺青,传出去她们也当不成清白人,这个世道,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想到这,涟澄不禁摇摇头。婵伊看着涟澄,欲言又止,最后只拿了针线活坐在一旁做起来。涟澄做好了线稿,晾着画的时候就看婵伊的针线,发现她做得特别精巧,缝的似乎是一条跳舞时穿的裙子。她惊叹:“婵伊你这手艺不一般啊,我要是也能做出这么漂亮的衣裳就好了。”
婵伊只觉得好笑:“男人不会做衣服不是很正常嘛,你又不是裁缝铺的老板,也用不着会这些。”
洛涟澄虽然习惯扮成男孩,但心里经常忘记身为男人的自觉,她叹了口气:“你这手艺可了不得,我之前在相国寺集市上合计淘点漂亮的衣服,但是大多是些烂大街的货,不及你做的十分之一。”
谪仙林的姑娘们穿的衣服,大多数是请裁缝来专业裁剪的,但是行首们的衣服,为了防止和其他妓馆的姑娘撞衫,都是她们自己亲手来做。婵伊天生就喜欢缝纫,又和裁缝们学了很多技术,平时姐姐们的衣服,都是她设计出来的。谪仙林永远不缺美丽的衣裳,也就有做不完的针线活,熟能生巧,婵伊现在已经可与技术精深的制衣匠人匹敌。
因此提到衣服,那可是聊到了婵伊的点上,她马上兴致勃勃地说:“相国寺那都是现成的衣服,且不提做工和新旧,单合身这一点,都做不到。”涟澄其实什么都不懂,但是她觉得婵伊人长得美,针线活又厉害,那她肯定说得对,于是她点头如捣蒜。
婵伊其实也早就注意到涟澄的衣服,用料奢侈,裁剪复古,制法精细,她猜洛涟澄所侍奉的应该是落魄清贵的府上,于是她说:“涟澄你这样的公子,去相国寺那买衣服,也不大配得上你。若照我说,应该买了料子,找个好裁缝给你量身定做才行。”
涟澄出身贫寒,本来从来没想过这些细节,但是听了婵伊的话,想想自己现在是作为王诜的学生出入,穿得不够好,确实可能损了老师的颜面。她靠卖画,已经攒下了一小笔积蓄,于是她问婵伊:“那应该上哪去买衣料呢?”
婵伊也拿不准涟澄到底是多少的预算,也不好当着大家面直接问,因此歪头思索了一下才说:“潘楼街那边就很好,什么都有……”
涟澄很高兴,马上说:“太好了。我对这方面算是外行,但是婵伊你明显是个专家,你得空陪我去买料子好不好?”
顾婵伊自觉见识有限,远算不上专家,但是她又确实很想和涟澄一起出去,所以她微笑点头。涟澄又说:“下个月不就是七夕了?咱们七夕一起去逛街好不好?”
顾婵伊本来也很兴奋,但是听了七夕脸红了起来,却又不由得叹气。倒是一旁看热闹的青鸾笑着弹了弹涟澄的脑瓜,说:“你这小家伙倒挺会挑日子。可你不知道,对咱们这些妓馆来说,七夕也是个重要节日。”婵伊点点头:“不错,每年七夕前几天,妈妈都下血本,大费周章的请人来布置谪仙林,为的就是不被别的妓馆比下去。”她接着又很遗憾地说:“所以七夕我肯定是没有时间的。”
青鸾搂过婵伊,用手指戳她的小脸蛋,笑嘻嘻地:“可真不够机灵,七夕是没时间,所以你俩就近捡个日子赶紧出去嘛。”婵伊又有了精神,说:“姐姐,那我去和妈妈说。”一旁帮涟澄一起收拾画具的紫莺马上叮嘱道:“你只问妈妈要一天假期,她会允的,却别说你是跟谁出去。”青鸾点头:“紫莺说得对,去吧。”
到了约好的那天清晨,洛涟澄早早地起来,本来她提议自己去谪仙林接顾婵伊,但是婵伊说涟澄对京城远不如自己熟悉,要她别乱折腾。于是就约在潘家酒楼楼下见面。涟澄从厨房拿了几块糕点,拿一个精致小巧的红色漆木盒装好,就出门了。她算着时间,估摸着她到潘楼的时候,正好五更天要开市了。
她刚站定没多久,清脆的马蹄声踏着石板路穿过熙攘的人群传来。涟澄闻声望去,一少女骑着马,身披黑色斗篷,头上戴冠,冠上垂下的轻纱遮住了她的脸。那少女旋身下马,牵着马走到涟澄跟前,撩起轻纱塞在冠后面,涟澄看到了顾婵伊晨露一样清澈的双眸。
妓女们出门大多骑驴,因为大宋的马匹资源紧俏,涟澄离开辽之后,纵使王诜府上有马,她为了低调出门,也没骑过。
她高兴地走近那马儿,轻抚着它的鬃毛,转头对婵伊轻声说:“我不知道你还会骑马。”婵伊笑得很腼腆:“妈妈说出门得骑马才显得谪仙林的姑娘与众不同。”
这时已经开始有一些男人表情戏谑地打量顾婵伊,涟澄发现了,但是那些人只是看着,她也不好发作,只好拉了顾婵伊到自己身边,把装点心的小盒子给她:“难为你这么早就为了陪我逛街,我怕你饿,也不知道集市上的东西,你愿不愿意吃,所以就从家拿了糕点给你垫肚子。”
婵伊欢喜地打开盒子,吃了两块。她发现这些点心也是做工精巧,不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厨子的手艺,谪仙林常有身份高贵的人出入,因此经常得请顶级的厨子做高级的吃食来待客,从小在那长大的顾婵伊,一吃就知道厨子的水平。
他果然是清贵出身,想到这,婵伊的心情无端的沉重起来,因为涟澄拉着她,周围人低声地议论和指指点点,她只能在心里微微叹息,自己出身却这样低微。
而出身贫寒的清贵少年洛涟澄这厢,并没有发现身边人的哀愁。她忘了自己此时是男儿身,这么拉着一个姑娘是不合适的。而顾婵伊的心情也十分复杂,她既觉得这样不妥,可涟澄这样大庭广众的拉着身为妓女的自己,又让她很感动。
涟澄回头看婵伊,发现糕点并没有吃完,她问:“怎么?是不合你的口味?还是起太早没有胃口?”婵伊摇头:“都不是,我不能吃得太多,胖了妈妈要骂的。”涟澄无奈地点点头:“我也猜到你们这行肯定有各种各样的顾忌,本来想等小吃摊开张和你一起吃早点的。但是我一想,早市卖的好吃的多是内脏下水那些,我是爱吃,但你这样的人物,不知道能不能喜欢。”
顾婵伊被她拉着,心里轻飘飘的,她低声回答:“我自然是喜欢的。”
人声嘈杂,涟澄没有听到。俩人找到了卖衣物的档口,但是婵伊对这些都不算满意,她总觉得这些布料配不上涟澄。涟澄说:“那怎么办呢,夜市虽然也卖衣服和饰品,但是我之前在那做小买卖的时候,发现那些货大多数是有瑕疵的,所以摊主们才拿到晚上来卖。”
婵伊更加猜不透涟澄了,终于没忍住,问了出来:“涟澄,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涟澄也不打算隐瞒:“我啊,我大概算得上是画师?”婵伊不解:“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画得这样好,怎么说‘算得上’呢?”涟澄笑笑:“哈哈,因为我还没有学成啊,现在只是一名学画的学生而已。”
“原来是这样。”婵伊恍然大悟,接着又坐实了自己对涟澄出身的猜想。涟澄发现婵伊不知怎么的,今天看着不是特别开心,猜她是为了自己买不到合适布料的事闹心,就说:“要不咱往界身巷那边看看去吧?”
婵伊一惊:“好是好,可界身巷是富人区啊,那里的东西……”
涟澄倒是对自己的预算有点自信:“无妨,不过做几套衣裙,花不了多少布。”
婵伊疑惑:“你是要做裙子?”说完她心里又一沉,不知道涟澄打算做好了衣裙送给谁。
涟澄忽然觉得不妥,面不改色地说:“嗯,送给我姐姐,她应季的衣服都旧了。”
婵伊马上松了一口气,高兴地说:“交给我吧,我一定帮你选出最合适令姐的料子!”
俩人到了绸缎庄,店家一看顾婵伊,就上前问好:“小姐,需要什么料子啊?”顾婵伊听了就不大爽快,但是也没说什么。涟澄看了出来,低声跟婵伊说:“这店家这样不会说话,咱不买他们家的货!”婵伊轻轻地摇摇头:“无妨,我本来就是小姐,他也没说错。我这个装束,谁都看得出我是这个行当的,也算不上什么冒犯。”
涟澄说她的姐姐和自己身量相当,于是很快俩人就选好了布料,出了店铺,婵伊仿佛解决了一桩大事,她提议:“不如我来帮你做衣服吧,这些布料也花了你不少钱,估计你剩下的预算也不够找顶级的裁缝了。”
虽说眼下对涟澄来说,赚点快钱已经不是特别难的事,但是听婵伊说要帮忙,还是非常高兴,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我总不能白白的让你费神,你自己还有那么多的针线活呢,哪顾得过来。”
婵伊说:“那你就别让我白干活呀,身上该刺花绣的图样,我始终没有满意的,不如你帮我专门画一幅如何?”
涟澄看着婵伊,笑了:“你即使什么都不做,我也愿意为你画画。”
婵伊觉得今天一定是天气特别热,她故作骄傲地说:“你可真会说话呢。我想着替你做衣服,也是因为瞧不上外面裁缝的手艺,怕你吃亏。”
婵伊说话的时候,她身上的香气被夏日的熏风一阵阵的送到涟澄身边,涟澄说:“那婵伊姑娘,您要小生画点什么呢?”
婵伊其实已经有了主意,她坚决地说:“那就以水为题吧。”
涟澄有点意外,以往画山水的不少,单以水入画的却不多,她觉得这个题目很有意思,马上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