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宁初年,还没有成为“王希孟”的洛涟澄小朋友出生在燕云十六州,一个叫芙蓉城的汉人聚居地。虽然彼时土地已经被辽国所占领,但是住在那里的,大多数还是宋人。芙蓉城本是个边陲小城,但有宋人的地方就有贸易,大家都活得还算自在。
洛涟澄的父亲作为洛家长子,按理来说应该继承家业,但是洛家穷得实在没有什么可继承的。纵然家里并没有王位可以传下去,洛父仍然十分渴望生一个男孩,长子就应该为家里创造一个长孙。可是偏偏洛涟澄是个不带把的,她出生时,洛父到集市买了一条丝带作为生辰礼。而涟澄的叔叔,第一胎就生了个男孩,取名洛涟清。洛父花了大价钱,特意打了一把纯银的长命锁送给他的侄儿。
洛涟澄的母亲早看透了自己丈夫的德行,因此更不肯再生第二个孩子,她很担心,万一自己真生出了男孩,那自己的女儿得被欺负成什么样。其实洛家上下,除了她父亲,都待涟澄都很好,连她奶奶一个传统的农妇,都没因为她是女孩而有什么区别对待。
涟澄的父亲倒也没太刻意为难她,但是他就仿佛自己没有这个女儿一样。洛父工事繁忙,到处跑,也不怎么回家,当然,也不出钱养这个女儿。涟澄的母亲没有办法,只能把女儿托付给自己的父母帮忙照看,才能有时间亲自出门赚钱养家。可涟澄是一个记性非常好的孩子,而且从很小就开始记事了,她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她被她爹随手撂在他用扁担挑着的一个筐里,颠簸中她被摔到了地上,疼倒是不怎么疼,她就没哭,可是扁担一头一个大活人没了,她父亲却完全不回头,还自顾自地越走越远了,那时涟澄还不太会说话,她只好坐在地上嚎得整个街上人都听得见,她父亲这才回头。
所以涟澄虽然没怎么接触过她父亲,但是他待她不好,她心里清清楚楚,只是她不在意。
“他不待见我,我也不搭理他就完了。”
这就是还不认字的洛涟澄小朋友的处世哲学。
她一开始还领着表弟涟清没事儿玩玩泥巴,逗个蛤蟆,洛涟清也很愿意当姐姐的小尾巴。后来涟澄开始觉得欺负蛤蟆没劲,想找更大的孩子一起玩,但是孩子都一样,没人愿意带着比自己小的跟屁虫。洛涟澄每天在旁边羡慕地看着这些大孩子,渐渐发现他们玩儿的也没高级到哪里去,不过是从欺负蛤蟆,升级到欺负农户家的大黄狗。
洛涟澄盘算着,可能更大的孩子会欺负点牛羊之类的家畜,长大了会去欺负马,到最后,总会没有更大的动物可欺负。况且欺负动物有什么意思,欺负人可能还更有乐趣一点,眼下她太小了,欺负别人却不能够,等她长大了,长得比山还大,她就要欺负小人儿玩。至于人也是动物,而且也不能无限生长这一点,她倒是还没有想到。
涟澄渐渐不爱出门,唯一的朋友,就是爱给她讲故事的外公,但是因为她太爱听故事了,而且记性又好,能给小孩听的故事,很快都讲没了,又不能重复讲,外公很溺爱涟澄,怕她和年岁大的人呆一起太闷,就教她怎么识字,她学得很快,而且马上就学会了用字典,外公家藏书很多,就由着她随便看了。
洛涟澄终于发现了更高级的娱乐方式,于是从书架上能够得着的书开始,挨个读过去,读不懂的居多,但是她不觉得无聊,硬着头皮瞎看。
涟澄每天拿着小板凳,坐在院子的树下看书。邻居家的女孩比涟澄大很多,她发现这个小朋友天天坐在那一本正经的看书,觉得有趣,就也拿了本书坐在她旁边。洛涟澄正好就顺便问她一些自己看不懂的地方,因为是大人看的书,其实这姑娘也是一知半解。
俩人自然而然成了朋友,涟澄就好奇,问邻家姑娘:“姐姐,你每天读的书都不怎么换,来回来去就是那么几本,有什么意思呢?”
邻家小姐姐笑着展示她看的书:“这是《女论语》,是没什么意思,但是很有用。我不是读它,我是在背,背下来,就是认字的姑娘了,以后就能嫁个更好的人家。你以后长大些,也得背这个的。”
涟澄还太小,掌握不了这种信息量,她疑惑:“嫁人?嫁人有什么好处吗?”
这倒把那女孩也问住了,她犹豫着回答:“好处么,我也不知道,但是所有女孩,都要嫁人的,那肯定有好处。”
涟澄不怎么能理解,为什么做所有人都干的事,就能带来好处,她说:“那好吧。可是我看嫁人都是需要两个人,你要嫁给谁呢?”
“我……”那女孩听了这话,不自觉的抬眼望向了院墙那边,却忽然红了脸,低下了头。涟澄奇怪的也看过去,发现院墙那边有棵树,树下有个小哥哥在低着头十分专注地扫着地,此刻也是涨红了脸。
涟澄年纪小,却并不傻,她喃喃地说:“你是要嫁这个每天假装扫地的哥哥。”她话还没说完,那姑娘早就拿书掩着面,奔回自己家了。
于是涟澄每天尽职地充当一个幌子,她认真地读越来越难的书,邻家姐姐每天和小哥哥认真的眉来眼去。终于有一天,她开始充当信使,一开始是递一些点心瓜果,后来是书信,再后来那小哥哥开始让她传一些钗花之类的东西了。此时的涟澄已经翻看了很多舅舅藏在极隐秘角落里的书,大体上虽然看不懂,但根据她阅读的经验,知道故事发展到这步,小姐姐也快要嫁人了。
小姐姐出来的时候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邻居家傻乎乎的小儿子拿了一包东西给涟澄,他吸着鼻涕,把包丢在涟澄脚边,指着她傻笑:“嘿,嘿嘿,丑,丑八怪,我,我姐让你把,把这些破烂还给,还给谁来着?”那白痴似乎是脑袋打结了,死活想不起来。
这傻子让涟澄好生厌烦,她拾起了包袱,呵斥那小孩:“知道了,快滚吧。”那小子真的就转头回家了,涟澄站起身快步赶上他,看也没看他一眼,给他绊了个狗吃屎。
她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把东西还给了那个小哥哥,那男孩什么都没说,只是从那之后没在院子里出现过。
过了没多久,那小姐姐终于又来找涟澄,她脸上似有泪痕,怀里抱着一摞书和笔墨,来送给涟澄,涟澄很开心,翻了翻,发现里面还有那本《女论语》,她诧异地问:“这本嫁人用的书,姐姐你不要了么?”
那女孩听了之后马上说:“不要了。”说着拿过了这本书,直接丢进了院子里一口井里,她继续说:“你也不用看。”涟澄一头雾水,没想明白,看了才能嫁人,那如果自己要嫁人时没看过这书,可怎么办呢?小姐姐转身离开的时候,涟澄看见她手腕上仍带着小哥哥送她的镯子,还是自己帮着送的。
一个月之后,她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小姐姐那么难过,涟澄站在城里的街道旁,和其他人一起看热闹,城里一个有钱的老员外七十多岁了,新纳了个妾,就是她的邻居姐姐。
嘈杂的人群里,涟澄看到了扫地小哥哥,她挤到他身边,问他:“你为什么不娶她?”
那男孩神情苦涩,半晌才开口:“他们家为了给她弟弟筹备娶媳妇的钱,要很多彩礼,我给不起。”涟澄盯着他,继续问:“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带她走?”那男孩怔了一下,摇了摇头,只说着“你懂什么”就走开了。
涟澄盯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窝囊废。”
后来,涟澄远远地看见过一次那姐姐,她表情木讷,顶着个大肚子。可没多久那肚子就没了,据说是流产了。她还特意回家问外公什么是流产,给外公吓得够呛,赶紧问清楚她到底怎么回事,得知她没被欺负,才隐晦地给她讲了些必要的知识,一边讲还一边骂:“土都埋到嗓子眼儿的人了,还想着生孩子,能生出健康孩子就怪了,臭不要脸。”
不多时日,涟澄看那姑娘肚子又大了。
涟澄最后一次见她,是透过前面一层层看热闹的人之间的缝隙,她看到她被抬出来,肚子还是大着,人却一动不动了,下身都是血,血淋淋的手腕上,还挂着那个旧镯子。送镯子的人今天倒不在看热闹的人里,他在被另一伙看热闹的人围观,那是他大喜的日子。
洛涟澄彼时产生了一个认知:女子嫁给不喜欢的人,就会死。
大人们都没有发现洛涟澄为什么短暂地消沉了一段时间,可毕竟她还小,对生死的认知,并不深刻。
洛家祖上过去也不过是佃户,谈不上有文化,因此洛涟澄的爷爷非常希望家里能出个秀才。偏偏涟澄的父亲完全不是读书的料,生了个孩子,虽然聪慧,可惜是女孩。一家人只能把成为秀才的希望寄托在长孙洛涟清的身上。
洛涟清是个好孩子,但不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看姐姐每次去茅房都带着书,她出来之后,书里的内容就都能记下来。他就也拿着书去茅房,书没怎么进他的脑子,倒是不少都掉进了粪桶。洛涟清做不到像他表姐那样一目十行,家里人都看得清楚,大人们焦急起来,急功近利的想法一点燃,他们就开始每天强迫涟清跟着涟澄读书。涟澄其实本来只是悠哉地看书,现在忽然被大人盯上了,偷来的舅舅的书也就没机会看了,她心里郁闷。
这种教育策略当然没有任何效果,于是家里就决定,让涟清去上学。洛父尽管从没在意过女儿,但他也发现这涟清实在也不是什么读书的料,生儿子不能长脸的话,好像除了继承香火,也没什么用,如果女孩能科举就好了,他的孩子绝对能成为秀才,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羡慕自己。但涟澄到底聪明在哪,其实他根本就不了解,只是亲戚们都夸她,让他这个做爹的虚荣心迅速膨胀。他这个人有什么都写在脸上,涟澄的母亲当然看穿了他,就顺势和他提议,让女儿也去读书。
涟澄上学这件事没有争议地通过了,但是就该学什么这一点,夫妻二人产生了激烈的争执。她爹觉得找个女先生开的班,随便学点不就得了,她娘坚持认为那么随便可不行,得和男孩一样正经读书。本来俩人争不出个结果,涟澄她娘知道和这个大老粗讲道理是讲不通了,必须另辟蹊径,她忽然抛出一个问题:“行,你说让姑娘去读女私塾,但是那里就只能学到点女训什么的,日后涟清下学回来,他若有学不会的,想来找他姐姐请教,咱姑娘怎么教他?”
涟澄她爹一想,是这么个道理,但是他想的是:他俩如果学的不一样,怎么能体现我的姑娘比他家小子厉害呢?
于是俩人合计了一下,正好涟澄还小,男孩女孩的也看不太出来。于是涟清不情不愿地每天跟着姐姐一起去上学。然而大人们还是低估了洛涟澄的阅读量,私塾里讲的内容,她不仅早就读过,而且已经能背下来了。但是背下来不代表都理解,她时常会问先生到底是什么意思,那先生教小孩子的时候,还主要是让他们做到记诵,能认字就不错了,教授含义对他们还早。但看涟澄很积极,一开始他还会给她随便讲解一下,涟澄却不满足这种粗略的讲解,问得多了,先生就不让她在课上提问了,嫌她耽误其他同学的时间。
涟澄觉得也有道理,于是就改成课后去提问,可那先生自己也没有考上秀才,不过是自诩学究,教些小孩儿来混口饭吃,冷不丁碰到这么个孩子,让他不得不比平时多付出很多精力,便甚是反感。在他眼里,洛涟澄就是个读了点书就急于卖弄的刺儿头,根本不是真的好学,于是他经常给她额外安排很多抄写的作业。
涟澄不明白自己已经烂熟于心的东西抄来干嘛,纸可还挺贵的。她经常选择性的做作业,这更是触怒了这个私塾先生神圣不可侵犯的自尊心,他训斥涟澄:“你为什么不做作业?”涟澄一脸诚恳:“您为什么要留作业呢?”先生说:“当然是为了让你们牢记这些知识。”涟澄继续发问:“那什么是知识呢?如果您说的是那些书里的字句,学生已经全部都记住了,您让我倒着背,也背得出,但能转述别人写的话,就算有知识吗?”
洛涟澄是真心的想探讨这个问题,可是先生胡子都气歪了:“你,你懂不懂什么叫尊师重道?什么叫尊老爱幼!!”
涟澄还真的当个问题来答:“懂是懂的,但是我觉得没道理。确实教给我学问的老师,才值得我的尊敬。老人如果没有德行,不自重,就因为他在世比我久,我也得尊重他?若那小孩一点都不可爱,毫无教养,只会添乱,他生得比我晚而已,我凭什么爱护他?”
先生一时语塞,对号入座觉得涟澄讽刺自己不算真的老师,他顾不得体面,吼起来:“强,强词夺理!我看你就毫无教养,你就是来添乱的是不是!”
涟澄没想到他忽然发这么大脾气,倒怕给这老头气死了还得赔钱,她忙致歉:“学生不敢。”
那先生捂着自己心口,指着洛涟澄:“我没有你这样的学生,滚!快滚!”
这反而中了洛涟澄的下怀,她早不想继续和这老头浪费时间了,她觉得家里这份学费花得好不值,有这钱不能寻个更厉害的先生么。
先生要把涟澄的父母找来,交代为什么不教她了,但是她爹工作很忙,而且就算他有空,也不想管,她娘就只好自己去见先生。那先生在涟澄她娘面前,把涟澄数落的一文不值,他仍不解恨,就开始编排,他说涟澄每天教同学唱一些淫词艳曲,行为下流,在邻里间名声极差。
涟澄的母亲看这情况不对,马上打住了那先生:“行了你快闭嘴吧,胡说什么呢,我敬你是个教书的才没揍你。我家孩子是什么样,我比你清楚,她也从来不对我撒谎,你这么大岁数了,别在这危言耸听,搬弄是非。在父母和孩子之间挑拨离间,也不是身为老师该有的行为。把学费该退多少给退了吧,反正从你这也没学到啥,孩子幼年的时光多宝贵呢,无端在你这浪费掉的光阴,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涟澄的母亲回家后,做饭时拉了涟澄来一旁,她手脚麻利地炸了一条鱼,同时问涟澄:“除了他污蔑你那些,你没干啥别的吧?”
涟澄流着口水,瞄着锅里:“没有,就是把不少同学揍了一遍。但是他们不敢告诉先生,所以他不知道。”
她娘也不以为意:“注意手上轻重,躲着点他们脸,打了眼睛咱家可能赔不起,别的地方都好说。”
为了少点是非,洛涟澄打扮得像个男孩,但是下了学左邻右舍的同学都知道她是女孩,也不是什么秘密。因此私塾里就有男孩作死经常来找涟澄麻烦,揪她头发,偷她作业等等。她忍无可忍,回家和外公说,正巧外公在练五禽戏,他赠了她十六字真言:“锻炼身体,保护自己。你要打我,我就打你。”
涟澄得了点拨,所有敢沾惹她的男孩,直接一顿暴踹,男孩此时还没发育,也打不过同龄的女孩。日复一日,她揍人揍多了,也有了一些心得,偶尔有不识相的孩子王来挑衅,她直接抄起一部厚厚的《论语》全集,膀子抡圆了用书脊砸他们的关节,干哭了不少小男孩。
知识就是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