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九月夏,孤光黯淡的夜晚,天空中伶仃挂着几颗星子。
夜幕下的周宅灯火通明,却也寂静如同一座死气沉沉的城。唯一有点生气的,是城池边角上的一座穹顶小楼,大片粉白蔷薇顺着墙角攀爬而上,有几枝甚至生长到了顶端,在玻璃穹顶上迎风招摇。
穹顶之下,身姿纤薄的女孩儿坐在架子前,专心致志描着一副色彩鲜亮的油画。她赤着足,身上是一条白色的棉麻裙,裙摆处的蕾丝缀在小腿处,隐约可见一点儿苍白的肌色。
楼下传来一阵汽车鸣笛声。
腕上红绳轻荡,微顿的笔尖在画中人的衣裙上留下一点难以察觉的晕痕,南姜怔了一会儿,才放下笔,起身走到窗前。
年轻的男人从车子后座钻出来,背靠车门点燃一根烟,南姜捏着窗帘垂眸,却只能瞧见他熟练点烟的动作,和散在空气中的一点白色烟雾。
两个月不见,他似乎又变了许多,离得很远,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种迫人的气场,仿佛与人隔了千重山万重水,难以捉摸,更难以触碰。
再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少年了,南姜微微抿唇。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周钰烈捻着烟,抬起了头。
视线在沉默中交汇,南姜攥着窗帘的手指紧了紧,轻轻冲他弯了唇角。
周钰烈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是低下头,又将香烟咬进牙尖。
看着那点儿星火明明灭灭,南姜松开手,坐回了画架前。寂静了几分钟后,她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
南姜没有回头,却能察觉到他停在门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然后游移到脸颊,又慢慢转到她捏着画笔的手,像夏夜里温吞的晚风。
“怎么又不穿鞋?”他的嗓音很淡。
南姜没有回答。住在这座小楼上,她总有一种虚空感,好像随时都会坠落下去,两年了,这种感觉仍没有淡化。
周钰烈漠漠注视着她,两个月不见,她似乎又长高了些,但还是瘦,背挺得笔直,宽松的衣裙便更显空荡,踩在木地板上的一双脚,骨感明显,纤细的脚腕仿佛一折就断。
垂眼看到放在一旁的软拖,周钰烈再次开口:“过来,穿上。”
仍旧冷淡的语气,南姜默了片刻,才应一声,放下画笔,走到门口。
离他越来越近,已经可以嗅到若有若无的烟草气。
周钰烈眯眸看着她,直到自己的阴影将她覆盖。
“不是让你好好吃饭吗?”微哑的嗓音,透着一点儿疲惫。
南姜还未回答,下巴被他轻轻捏住抬起,她被迫抬起头看向他,身高差距太大,视线掠过一丝不苟的衬衫领带,先瞧见他薄唇,又望到他眉眼,指尖下意识便蜷起捏紧了。
周钰烈生得很好看,是那种让人一眼心惊的好看,棱角分明,线条锋利,笑起来的时候会带一点漫不经心的懒散和桀骜,但此刻他收敛情绪,眉心轻皱,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也微微眯起,眸光幽暗深邃,好似望不见底。
南姜长睫微颤,收回了视线,她并不喜欢看见他这副模样。
“有在好好吃饭。”她的声音很轻。
周钰烈没再说话,认真注视她片刻,他松开手,将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递给她。
是她很喜欢的肆风家的甜品,周钰烈每次回来都会给她带一份,南姜双手接过,温温道了声谢。
周钰烈松开盒子上方的提手,嗯了一声,简单的单音节,却终于有了点情绪感,懒洋洋的。
南姜转过身,一手端着盒子,一手提裙去穿鞋,身上这条裙子是刚来盛京时周钰烈给她买的,穿了许久,现在长度适中,但她穿鞋时还是会习惯性地用手提一下裙边。
周钰烈垂首打量着她:“好像又长高了。”
南姜点点头:“陈姨也说我长高了。”
裙摆上提,裸露出的一截小腿纤细美好,周钰烈眯着眸,没有再说话。
烟草气愈发淡薄,清甜的奶油味透过纸盒传出来,南姜微微弯了唇角,她穿上鞋,视线扫过周钰烈腕上的一只手表,深蓝的表盘,灯光下流光溢彩。
眉间笑意微滞。几天前她曾见过这只表,那时薛晚盈特意拿着它跑过来,告诉她这是自己为周钰烈准备的生日礼物。
周钰烈的目光却移到了她未完成的那副画上。
“画的是什么?”
南姜收回视线,也看向那副画。
星空漩涡,草木旺盛,浓烈的色彩冲撞中,两个人侧着身子躺在草地上,面对面相注视着。整幅画色彩明艳,笔触肆意,虽还没有画完,但却可以从中感受到一种自由蓬勃之力,还有人物之前萦绕的浅淡情愫。
“好看吗?”南姜没有回答,只问道。
周钰烈盯着那幅画看了几秒钟,冷冷开口:“南姜,你跟着苏老师学了两年了,该画点更有价值的东西。”
空气变得更加安静。
南姜抿着唇沉默片刻,想来他已经猜出她在画什么。
可是她记得,周钰烈教她画画时曾对她说过,若在作画时就想着画的价值,那这幅作品就毫无存在的意义。但南姜没有辩白,只是温声道:“阿烈,生日快乐。”
周钰烈仍然神色淡漠,没有丝毫动容之色。
门外响起一阵清晰的脚步声。
“少爷,该去老爷子那边了。”是主宅过来的人。
“知道了。”周钰烈应一声,转身准备离开。
门外的人又道:“老爷子说请南姜小姐今天也过去用晚餐。”
南姜稍稍愣了一下,随即看向周钰烈。来到周宅后,虽然人人都叫她小姐,可实际上,对于周宅里的话事人来说,她跟一个透明人没两样,独自一人生活在这幢小楼上,除了照顾她的陈姨,只有周钰烈会记得她。
周钰烈顿住脚步,略略思考片刻,便明白过来,今晚周钰薇也在,老爷子怕是要借她的婚事,给他敲敲警钟,他勾起唇角,老爷子还真是多虑了。
周钰烈回过头,没有同南姜多说,只是道:“走吧,一起去。”
南姜摇了摇头:“你先去吧,我要换身衣服。”
周钰烈没再说什么,点了个头便离开了。
南姜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抱着甜品盒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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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宅占地面积很大,南姜沿着走廊慢慢向主宅的位置走,快到厅门的时候,视野中出现一个高大身影。
黑色衬衫,黑色西裤,一丝不苟的精致做派,南姜顿住脚步,男人转过了身。
她看见那双和周钰烈相似的眉眼,下意识便后退一步。
“南姜小姐,好久不见。”
南姜捉住了自己的裙边,眼前这个男人相貌英俊,气质沉稳,对她的态度也可以说得上是温和,可不知为什么,面对这个人时,她内心总会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感,纵使他们只见过短短几面。
“周先生,您好。”南姜松开手,抬起头与他对视,目色平静。
周淮琛唇边挟了点笑意:“老爷子今晚也请了南姜小姐过来吃晚饭?”
南姜点了点头。
周淮琛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孩儿,他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她时的情形。
灰裙,素面,十分平淡的模样。给人的感觉冷清清的,单薄又瘦弱,明明已经年满十八岁,看起来却还像个未成年的小姑娘,除了一双清澈眉眼和苍白到病态的肌肤,没有任何令人记忆深刻的地方,可不知为什么,他却始终记得这一幕。
如今这个小姑娘倒是长开了许多,眉眼仍是干净漂亮的,夜色和灯色投进她眸底,皆揉成细碎的一片光,澄净明澈,一眼瞧过去,竟也引人沉溺。
五官也变得精致柔和了,尤其是唇部,细致的线条像是用画笔描绘勾勒而成,或许是皮肤仍旧太过苍白的缘故,不施粉黛,唇上却似胭脂染色,透着一抹奇异的嫣红。
欲说还休的禁忌感。周淮琛眸色深了些许。
他打量人的目光让南姜感觉到一点压迫性,正欲开口离开,熟悉的嗓音在周淮琛身后响起。
“琛哥,到了怎么不进去?”
南姜注意到周淮琛唇边弧度勾得更厉害了些,他侧过身,平静道:“我在向南姜小姐问好。”
周钰烈似乎笑了一声:“琛哥对我的客人也感兴趣?”
周淮琛笑意未变,看起来真诚而又绅士十足:“你的客人便是整个周家的客人,我也只是表示一下对客人应有的尊重,好了,我该进去了。”
话音顿了顿,他回过头,“南姜小姐,我们稍后再见。”
看他走进厅门,南姜侧过眼眸,看向周钰烈。
年轻的男人站在厅门一侧,身姿挺拔,灯色偏投下来,在他身上晕出一层朦朦胧胧的光。面容也有些看不清了,只有那道桀骜冷冽的视线是明显的。
南姜慢慢走到他身边。
“以后离他远一点。”他漠漠开口。
南姜没有问什么,十分安静地点了点头。
“走吧,进去。”周钰烈转过身,衬衫袖口却被南姜轻轻拉住,他皱眉看向她。
银质袖扣落在手心,冰凉的触感十分明显,她垂着眸子,轻声问:“你要出国了,是吗?”
“陈姨跟你说的?”
南姜抬起眼:“是薛晚盈,她说你要去美国留学了。”
周钰烈眉头蹙得更紧了些:“她又来找你了?”
南姜只是定定地瞧着他。
“开学后你住校吧,这样麻烦会少一些。”他语气仍旧是冷淡的。
南姜没有松手。
僵持几秒钟,周钰烈叹了口气,微微俯身,看着南姜的眼睛:“学校那边都已经安排好了,生活费我会按时打给你,你进了大学只管好好学习,不要再想其他的事,知道吗?”
南姜眸色微动,晚风拂过,将她原本淡薄的嗓音带得更加缥缈。
“周钰烈,你不要丢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