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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鸣(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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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很早之前,封十三就知道泪这种东西,向来没有血与汗好用。

他仿佛是对脆弱抱有一种天然的敌意,在封十三眼里,恐怕就是处于命悬一线,九死一生的境遇里,也比权衡利弊后的束手待毙要来得有出息。

偏偏事情一旦牵扯到了有些事,有的人头上,仅不可遏制的胡思乱想就足以叫人软弱,继而困惑,最终到达了崩溃至无以为继的地步。

……除了妥协茫然,好像就别无他法,只能认输。

这时候,封十三内心深处那些他不愿意承认的依赖,那些对于温情真心的薄弱期待,立马就能激怒他。

他双目赤红地盯死了那副面具,周身森寒的杀气引而不发。

傩面人大约是奔着他来的,也大约是这批死士中的精锐。

试想,一个高大健壮,饶是对上北覃卫都能全身而退、直击目标的武士,似乎是理所当然不该忌惮一个根骨未成,大腿都不见得有他小臂粗的半大少年——哪怕这少年手里拎着一把叫人闻风丧胆的雁翎刀。

然而这傩面之下的人却没有。

相反,那傩面人动作谨慎,步步逼近,同时悄无声息地握住剑柄,只露出一双眼。

只见那眼睛生得混沌,又黯淡,好似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雾,乍一看去,依稀不像个会喘气的活人。

封十三看着他的眼睛,顿时觉得一阵寒意窜起。

那是几经阎罗殿前才能培养出的某种本能——用来自救的。

可能是安稳日子过久了,这种后天培养出来的本能早已在一日日的平和里褪了七分,也可能是对卫冶不讲道理的愤怒已经不由分说地压过了一切恐惧。

封十三一口腥甜的理智再也含不住,尽数发泄在了僵硬的脊梁上。

只见他微微拱起身子,好像一条夹尾嘶哑的丧家之犬,要守住最后一块属于自己的骨头。

这才是封十三唯一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

说不出口的出身,飘摇如萍的前程,前世讨债鬼一般不靠谱的爹娘……

自卑好像是刻在骨子里,再由尘世风吹雨打,日夜雕琢,养成了他近乎偏执的敏感多思,瑕疵必报的很不讨喜。

哪怕他心知肚明,自己那点儿廉价得什么也不是的自尊心,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恼羞成怒,除了自己以外,压根儿没人在意。可就算再怎么苟延残喘,再打碎了牙齿和血咽,封十三也不得不把这玩意儿死死攥在手心,好像这样就能留住自己同人间烟火的最后一丝干系。

这些矫情的念头没法说出口。

自然也没法向始作俑者去讨。

封十三只好把郁结于心的怒火尽数泄在眼前这人身上。

天幕中不知何时下起了如丝细雨,淅淅沥沥地散开人群,凉风泼燃了热血,抚州官府的兵马嘶鸣,火光成列沿街赶赴。

在这强弱悬殊的情况下,封十三不避不让地对上视线,曹水河上泛起层层外扩的涟漪。

傩面人仿佛是从他凶恶骇人的目光中明白了什么,当即在远方的马蹄声中快步向前,劈头砍去一刀。

封十三还记得拣奴曾经说过,无论什么时候,最要紧的一点永远是张弛有度。

“心中无味才能无惧天地,无惧无怖方成不世之功。”卫冶说,“不过话说回来,这话里的意思还不仅仅是习武,学文做人亦如此。”

而他说完片刻,大约是觉得这话说得太空,于是又补了句。

“不过这都是些大道理,没什么用。”卫冶弯下腰,替第一次拿刀就被任不断掀翻在地的少年拍去膝盖上的灰尘,安抚似的玩笑道,“要真到了刀枪搏命的时候,还实在想不通,你就乱来吧……乱拳打死老师傅嘛。”

这话涌上心头的这一刹那。

封十三下意识地反驳:“放的什么屁,血肉之躯对上神兵利刃,乱拳能打死谁?”

但也就在这一刻,封十三用力咬紧了牙关,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仿佛力能扛鼎的力气。

剑锋削空而啸,封十三瞬间横刀而挡,双臂被自上往下的重剑砸得手臂发麻,硬生生地拦住了这一击——

可惜没什么用。

此刻任何人都是自顾不暇的,北覃卫就那么些,可不知藏身何处的杀手却好像杀不完似的不断现身,任不断的余光都快要钉死在这个廊角,可饶是童无替他挡下了大半的剑影,也已然是鞭长莫及。

别的不说,单是榭台中央横隔南北的那截巨木,就足以将每个人困在自己该有的位子上。

可究竟什么才是该有的位子?

天下之大,难道他封十三连一个容身之所都留不下?

雨水淹哑了不知几多的窄炮,天空中却炸开了雷。

封十三怀揣着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狂放,猛地踹向廊柱,纵身一跃,一把扯过帘子遮掩了行踪,反手一刀发了狠地捅向身后。

傩面人自然不会被这一击吓倒,只略微踉跄了下,侧身躲过这一刀,右脚一蹬便撞倒了桌椅,连带着桌上的琉璃玉器噼里啪啦砸了个干净。

竹帘不断拍打脸上,抽得封十三浑身生疼。

而傩面人到底年长身强,只这一步,便须臾拉近了距离。

底下的北覃卫还在与越来越多的杀手厮杀在一起。

电闪雷鸣,暮色沉底。在这视线逐渐变暗,金属碰撞声快要烫人耳鸣的雨夜里,封十三几乎是把肢体神经绷到极致,对生存的渴求占据了一切本能的上风,他竭力去找那个求生的唯一可能。

在不断的踏柱行壁里,封十三无法喘息,肺部犹如烟熏火燎,擦出了血汽。

在哪。

那条生路会在哪?

封十三眉心狠狠一跳,似乎是下定决心。

他闭上眼,再睁眼时便骤然驻足,眉宇间狠戾阴森。

只听身后的剑锋破空声愈近,封十三抬刀往后一砸,竟是破罐子破摔似的拿雁翎当棒槌使,逼得傩面人不得不分神挑开长刀。

而与此同时,封十三一手撩起身侧红纱,不管不顾地转身竭力一盖,往前猛地一扑身,勾住那人脖颈顺势而带,两人一同跌下高台,激起铺天盖地的尘埃。

层层红绡软幔减缓了躯体落地的速度。

也不知是谁的手脚踹倒了琵琶,琴弦刺耳地嗡鸣,“噌”地一声震得人耳内生疼,肝胆俱裂。

缠斗还在继续,傩面人大概也没想到他居然能与他抗衡到这个时候,眼神顷刻凝了一瞬,再起身后攻向封十三的动作明显狠辣了许多。

没有时间让他再纠缠下去,上面要的还是活口。

傩面人到底是出手老辣,经验老道,当机立断地凭借用至极限的听觉,一把扯过附近跌落的琵琶,用力挑断琴弦,眼看着就要缠上封十三的脖颈。

封十三死死盯着他的动作,粗喘声混杂着弦断声,如同最阴诡的地府乐,不由分说地灌入他的耳内,叫他连呼吸都困难。

他一手拽着红纱不肯放,另一只已经飞快地伸入怀中,掏出了鱼隐刀。

这时,傩面人已经勾着弦缠上了他的脖颈!

封十三咬着牙,想要抬手迎面对上,傩面人却仿佛是早有预料,刀背一侧便贴着那弦而过,傩面人反手一个用力,将鱼隐刀弹到了一旁的污水里,而另一只手还在继续——细而锐利的弦绷到极致,随时都有可能割断封十三脆弱的喉咙。

鱼隐刀已经沉没进污水里,再也看不见。

封十三倏地松了手,便听傩面人如释重负地闷吸一口气,红纱随风飘在了一片木头坍塌的尘烟里,最后居然落在了他的肩上。

封十三大口喘息着,好似每一个将死于大江里的溺毙者。

他死命抬手抓住了那根弦,任由断弦割裂了他的手心,深深嵌在皮肉里。傩面人愈发用力,他喘息愈烈,手脚挣扎地在水中四处摩挲,企图重新抓住能换回一线生机的那把刀。

……是拣奴那日送给他的刀。

说来可笑,世间没出息者千千万,如他这般死到临头了还要惦记一个骗子的苦主,倒也少见。

他不由得心想:“若是我死了……他还会像我记挂他那样,想着我吗?”

这渺茫无望的臆想让他在一片混乱中骤然定住神,一刹那竟生出了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冲动。

血糊的红纱覆在身上,封十三紧握刀柄,拇指缓缓地扣住刀锋一侧。

生死之间从来不分什么长幼,什么强弱,谁先心生惧意谁先死……可死的决不能是他。

这个念头升起不过一瞬,紧接着,傩面人挥砍而来的剑风陡然逼近。

封十三浑身冰冷,潮脏的污水泡得他手脚发麻。然而他的视线却好像让钉子定住了似的,死死咬着剑影不放。

此时,伴随一记不知从何而来的轰鸣,硝烟由窗缝向内四溢,视线逐渐模糊,封十三的呼吸愈来愈轻,目光丝毫不敢放松,一点一顿扫荡着眼前被烟雾遮挡得严严实实的鹭水榭。

烟雾迷眼,紧接着,一道剑影随着刀风呼啸而来,刺破白雾,尖锐直直顶着他的喉咙。

封十三咬牙,将刀尖死死撑在地面,金石碰撞的动静次啦一声响,叫人一阵头皮麻痒。他用力撑着刀柄,将全身的力气倾注在这一点上,踩地往边上倏地一偏,他像是把自己当成了一把凶刃,竟是在空中划了个凌厉的圆弧。

可哪怕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对方到底不是混日子讨饭的杂鱼。

饶是他反应已经极其快而精准,那剑还是在他肩膀一侧的手臂上划下一道浅而刺痛的伤痕。

忽然,这阵绵长的疼痛里混杂进一丝麻痒。

不好!

封十三瞳孔紧缩。

他手腕倏地脱力,手腕轻轻颤抖,竟然是拿不住这刀!

这种分明应该陌生,却让他在梦里辗转反侧不知几多无眠夜的疼痛,封十三是熟悉的,熟悉到他几乎是刚感觉到这阵失常的无力,便明白这是在剑上涂了麻药。而这也意味着——对方还真是冲他来的,不仅要抓他,还要抓个活的。

就在此时,不远处一道大言不惭的声音传来。

“要他的命,我同意了吗?”

那个人他再熟悉不过,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封十三燃了半宿的三魂六魄像是让人浇了猝不及防的一捧凉水,火气连着那股子罕见的灼人戾气,一并灭了。

“是拣奴。”封十三心想着,眼神此刻是迷茫无力的,他好像已经失去了某种思考的能力,只好任由意识无比混乱地在大脑里兜兜转转,竟是企图给眼前这一幕寻出一个恰当的借口。

是陈子列那废物终于现行,自己吓得逃了,所以没敢去找拣奴吗?

还是那女掌柜不让他找?

……不然,还有别的可能吧?

然而不过少顷,卫冶一见他便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像是往他脸上狠狠抽了一记耳光,疼得他耳侧嗡嗡。

后知后觉的现实唤回了意识,也唤回了方才快要被他弃之不顾的廉耻,血液像是由脚底重新逆流回心脏,一抽一提,一捏一放,除了疼,什么也想不起来。

卫冶极淡漠地看他一眼,便转向傩面人:“若是本侯不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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