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的,他怎么会站在这里烧纸?
哪怕是一宿没睡好,封十三也能瞬间从一片乱七八糟的情绪里精确地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接着他便反应过来——今日是九月初八,多半也是应景。
抚州当地的风俗,为了赶在登高之前先一步祭奠亡人,给已故之人指明回家的路,便要在檐下点几盏明灯,再把过去没来得及出口的话,一不小心又记得太深的东西,统统以自己的方式记录下来,纸笔,木头或者是绣绢……然后烧掉,烧给早一步去了的人看。
烧下来的灰烬一定要从高处而落,落在檐下,淌进凉如水的夜色里,才能叫亡人听得明晰。
“可再怎么样,都不知道冷的么?”封十三忍不住默默地想。
许是方才陈子列的话还在心里,封十三忽然有点儿不大想看他——当然,也可能是心虚,并不敢多看。
封十三方才还下定决心,就当卫拣奴这人死了,要么就压根儿没有出现过,可眼下不过一个照面,他就很是没出息的惊喜万分,想揪着人诘问许多事,又克制守己地规诫自己,这个人一切成谜,绝不能把他当成拣奴,好借此轻易要挟。
……奈何七情五味总不以人心定。
封十三一眼看出他的脸色苍白,浅浅的瞳孔被光照着,愈发显出全无血色的嘴唇。
先前的诸般猜测,千头万绪,数不清的胡思乱想尽数被抛之脑后,他只觉得这人这么看着,也太轻了……轻的让人恼火。
封十三暗藏着满腔酸软的心思,心想:“是又病了么?”
但随即又觉得不大像——拣奴从前病得下不来床,基本都是他陪侍在身侧,没有个三四天是好不了的,更罔顾一宿就能站会跳,从没这样好过。
思及此,他心下猛地一颤,忽然又有些不大确定了。
那北覃卫,作为长宁侯手中最趁手的刀,他素日里也没少打听——既要力能扛鼎,又要蜂腰宽肩,两条有力的猿臂一曲便是进可抽刀断金,退可攀墙而遁。据说真到必要时,为了顺应帝王意,就是不吃不喝不眠休,日夜不辍地追一人一物,也能使得。
可拣奴别说使得了,就是能,这人约莫都懒得去。
他久病未愈,一身顽骨连单衣都嫌重,哪里像提得动刀的人。
也不知道是在纸上写了些什么,烧纸的时候,他的神色莫名的沉郁,周身那股总也守不住的轻狂气,大约也都埋在了那层深深的灰里。
说来也怪,拣奴这人混账的神惧鬼怨,好像天生没什么能治得住他,可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他总会有这么几天不大对劲。封十三从前不大懂,如今倒是能摸到其间分毫的思绪,他不由自主地抬脚靠近。
凑得近了,也只听到他轻声地说一句。
“好走。”
封十三强撑着一张冰皮儿脸,冷淡地问:“在烧给谁?”
卫冶没回头,只说:“一些老朋友,你不认得……不过回头我先一步登了天,倒可以想想办法托梦给你见一面。”
封十三:“……”
他满脸冷静自持、无波无澜的矜贵样差点儿都要撑不住了,心烦意乱地想要转头就走。
卫冶却笑了起来,眼睛还是望向满园飘渺的碎光,背在身后的手一伸,十分精准地抓住了封十三的手腕,再趁人不备,往身侧轻轻一拽一放。
搭在腕上的手很冰,封十三蓦地挨了一阵冻,浑身上下都跟着激灵了一下。
但是他并没吭声,只是强忍过去下意识想要甩开的冲动,跟着一同望向前方的目光短浅地聚了一下焦,复而又散开,看不出在想些什么,也没见他挣扎着动,好像攥住他的不是一只冰凉的手,而是一道无法抗拒的什么力量。
卫冶无意识地摩挲着封十三的手腕,少年尚未长成,却初具雏形的根骨青涩而有力,他一摸便知,这是一只拎得动刀的手。
不管这刀挥向的是谁。
只要这小王八蛋心一直这么硬下去,卫冶敢担保他一个前程似锦。
卫冶忽然道:“这个师傅,教得还好吗?”
封十三:“一般。”
听见这话,就好像寻找了可乘之机,卫冶不知不觉露出了一丝笑意:“那回头,我让任不断来教你,好不……”
封十三不待他说完,便摇头拒绝了:“不好。”
卫冶在他身侧愣了一愣,大约是没想到拿任不断这么个大活人来求和都不管用了。
他怀揣一腔温和的惆怅,愁肠百结地想:“怎么回事,以前不一直想要跟姓任的学真功夫,好学成了来杀我……杀长宁侯的么?怎么这会儿气我气得连长宁侯都不想砍了?”
想到这儿,卫冶眉目间的神色淡了淡,又冲他露出个笑来:“怎么,人大心思也多了,还背着我跑去跟姓李的瞎打听,怕我是长宁侯么,才这么生气?”
封十三没有说话。
卫冶却好似看不懂人神色似的,追问道:“你当真这般恨他?”
“不该吗?”封十三/反问。
卫冶一顿,继而一笑而过:“该,有仇必报,当然该。”
人就是这么一种极矛盾的存在,不似一般飞禽走兽,有吃有喝便能度日,可若与寻常器物一般,只是存在,并不能算活着,人又不甘心,总要想尽办法给自己颠三倒四地找点事情。
看到拣奴露出这样莫名怅然的神情,封十三蓦地噤了声,突然就后悔起为什么非要较这口劲。
过了好一会儿,封十三才说:“昨日任不断一回来,就把我和陈子列弄到一间屋子里,不让我们随便出去,在那之前,又叫教习师傅守着我们——是出什么事了吗?”
卫冶没放手,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腕:“嗯,没来得及同你说,事出有因,我……”
封十三:“我等了你很久,一直没等到你。”
卫冶侧过头,有些茫然地听着这些他从未料到的话。
却见封十三恰好也偏头看向他,语气森冷,带着点几不可闻的羞恼和后怕:“我知道你身份不一般,凡事自有你的章程,也知道不管你想拿我做些什么,都不是我能做主的事……可你不能说一声吗?哪怕就一句呢?”
封十三说着一顿,半晌后才道:“……拣奴,我不希望你出事。”
卫冶刚刚站这儿大半个时辰重新打好的腹稿,眼下又被这通话冲得七零八碎。
他原本想随口扯个理由就应付过去,就跟从前的做的一样——可眼下不管他说什么谎,哪怕说的是半真半假的“真相”,都显得太卑劣了,也太埋汰人了。
“……这是什么傻话,我怎么可能出事。”卫冶心绪不明地这么想着,嘴唇忽然就不由自主地闭上了,没再说话。
封十三安静了好一会儿,见他看上去像是无话可说,才默不作声地收回了手,垂眸敛色不再看他。
封十三低声说:“是我逾矩了——我去练剑,不会再说这些来打扰你。”
说罢,他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就走。
与此同时,自从收到后便一直系在腰间的鱼隐刀也被他解下放在一旁的石栏上。
院子里的风吹刮得鼓鼓作响,连斜搭墙柱的雁翎刀都跟着颤动了一瞬,横出一道冷光,清晨的天亮得快,依稀可以瞥见几缕鱼肚白,不远处还压着一踏没来得及烧掉的纸,纸堆叫一块相当分量的红帛金压着。
而竹林的另一边,李知州府上的帮厨已经烧起了第一缕袅袅的炊烟。
卫冶平日里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当然是装的。
无非是本性如此,装的过于入木三分了些,寻常人不太能看出其中的真假。
可是这一瞬间,卫冶突然不想再装下去了。
他忍不住在心中给自己找了个正大光明的借口:“反正他迟早要知道的,就是早点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大不了不放他在外面乱跑,找十个八个北覃卫看着他,还怕他坏事吗?”
然而卫冶在心里天人交战了不到第二个瞬间,便压下了这股冲动。
不知何人的布局者,牵扯不清的摸金案,三年前在此案里枉死的一众弟兄、数以千计的替死鬼,乃至佯死外嫁的陈家兄妹,苟活于世的封十三……甚至还有一朝废如铁锈的北覃卫,以及他这个隐性埋名的长宁侯——这些是“果”。
自那日之后,卫冶一直想追到的那个“因”,眼见着就要亲手收入囊中。
鼓诃三年,为的就是搏一条出路,要的就是一击翻盘,颠倒乾坤,容不得任何的闪失,也不许落人口实。
个中缘由绝非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也并非说清了,就能如愿的,何况此事本就风险极多,绝非他口中糊弄李岱朗的那般轻易随便,又怎能因为他再一次的恻隐之心,因为一个半大少年说不清也道不清的情绪,再惹出任何事端?
这回卫冶没再叫住他。
日光扫清了天地间的昏暗,卫冶唇上的血色不显,显得面色更加苍白,他天生一张多情张扬的面孔此刻却是冷淡,仿佛是顷刻散尽了三魂六魄,嗔痴妄念,成了个木头似的玉人。
他藏在衣袖里的手指紧了又松,不易察觉地僵住了,力一泄,终于还是握了个空。
卫冶心中涩然地笑了下,暗叹:“有些事情自古以来便如此……人心如此,小十三,你又何必与我为难呢。”
此时,才洗漱好的陈子列老大不情愿地挪出了屋,一推门就看见他奴爷满面愁容地托着下巴,孤零零地坐在栏杆上,大半个身子落在昏红笼光外边儿,活像下一刻便要摇摇欲坠地跌下去。
陈子列吓了一跳,连忙问:“天爷!怎么了这是?”
“能怎么,昨晚上没睡好。”卫冶十分堵心,冲他极其艰难地挤出一个笑,“方才想送你俩个小礼物,喏,就上边儿这盏灯笼,红红的,还有几条鱼呢,好看吧?”
陈子列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嗯”了句。
卫冶点点头:“送你吧,十三估计是不会喜欢了。”
接着,他从栏杆上落了下来,轻轻揉了一把陈子列的头发,心想以后恐怕不只是十三,连子列都不会乐意搭理他了……总之是越想越糟心。卫冶不再自找不痛快,干脆就不想了,随手将封十三解下来的鱼隐刀,以及他原本打算送出手的雁翎刀,还有那块纯度极高的红帛金一脑袋往陈子列怀里一塞,塞完就走。
临走前,卫冶丢下一句“拿去玩儿吧”,就三步并两步消失在了竹林的尽头。
陈子列:“……”
他从前还对这些刀枪剑棍颇有几分向往,跟着封十三一路为非作歹,自觉还是个练武奇才。
可是昨日不过初试牛刀,人家教习师傅甚至没怎么盯着他,陈子列就累得恨不能虚脱,再也不想什么走江湖的儿女事儿了,他不由分说地扭身进屋,把这些玩意儿一咕噜往封十三床上一丢,将自己与此种蛮物毫不犹豫地割了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