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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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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十三原名就叫封十三。

是他那没读过几个书、对儿子也十分不上心,但舞跳得挺好的娘取的。

因为他爹封世常先前已有了十二个过明路的孩子,实在养不过来,没空搭理这个偷摸生的。

正如话本里说的那种不甚体面的人家,封十三的爹是官爹,娘是野娘,能因着几两真金白银孔方兄借教坊之口说个媒,凑在一屋子上了炕已是出格,生下他之后便理所当然地各自散了,各奔前程——

他爹接着回去当大官。

他娘用尽了最后一丝恨不能流传千古的母爱,最后才发觉当官的心都硬,“情分”好像不能等同于“名分”,见卖子求荣行不通,只好又把儿子团巴团巴丢到屋头外边儿,自己又陆续接了几个客,如愿以偿地死在了花柳上。

其实封十三也不在意这个。

他天生感情寡淡,亲眼看着老娘死在眼皮子底下,也只是嫌恶地挪开了脚跟,任由教坊司的把他娘扔出去烧了,再把他赶出去自谋生路。

封十三接受良好,也不想着回封府做什么少爷,他琢磨着做个生意,或者听他娘临死前最后一句情真意切地劝。

他娘以她见过不少达官显贵的远见卓识告诉他:“十三,你要想好,就得当官儿……要去读书……远远的,清净的……你,你千万要去读书!”

封十三则以一句“我不当官儿,我就想把那些碍着我的官全送去见你”,让他亲娘死了都不瞑目。

卫拣奴应该是猜出了什么,封十三并不感到意外。

毕竟两人朝夕相处了也有三年,当年一口咬定要买下他这个风评并不如何好的奴才,还要捎带个一路跟着他的陈子列,封十三就感觉奇怪。

况且别人不知道,他是能感觉出的,卫拣奴并不像他素日里表现的那般没心没肺,有意无意间流露出的谈吐举止都很不一般,会被猜出身世,封十三心里一早就隐隐有个数——实际上他也并不想瞒什么,只是他这身份可能带来的事情太危险,能少一人知道就少一人。

拣奴身子不好,这些年在鼓诃城耗着,大约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封十三不想他再多操心。

更何况人一旦倒霉久了,漂浮不定、好像总也摸不到明天的日子过够了,是会贪恋某种程度的平和的。既然眼下已经知道了,卫拣奴也并没有赶走他的意思,反而愿意护住他,封十三觉得这样也行。

读读书,打打架,每日监督卫拣奴吃饭喝药,再同陈子列一起凑个热闹哄他开心一下……反□□里的家底他很清楚,就是今日博坊里输了再多,卫拣奴也不可能落魄,卖了奴仆肯定是有别的打算。

之前封十三也试探地问过他的身世,可卫拣奴只是玩笑似的说:“我这么大个逆子,家里人当然是不想见我,就把我赶了出来,自己看着随便活活。”

当然,这正大光明的假话没人信,可卫拣奴不说,封十三就不问,平日里的诸多关注也只是担心万一这话就是真的,怕卫拣奴一个不留神,被不要他的家里人拐了回去。

只一点。

封十三要拿回他的玉。

那是他攒了两年的月钱买的,当时一眼看见就觉得适合拣奴,日日守着玉铺就是为了有日能攒够钱买,想要拿来修补一下卫拣奴脑袋上那根破木簪子——就是拣奴见惯好东西,不肯收也没事儿,退回去,或者自己留下做个纪念也行,总之是不能落在白胖公子的手上,让他拿来自己戴,或者借花献佛、拿他的心意给了什么别的人。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封十三就不由分说地恼怒起来。

方才煮药汤的时候,封十三就计划好了今晚的行程,自认不会耽误什么事。

他先是回了一趟屋,陈子列已经半梦半醒地睡着了,在他换衣服的时候还不自觉地磨了磨牙,嘿嘿傻笑了两声,吓了做贼心虚的封十三一跳,转身盯了他好一会儿,才束紧劲窄的袖口走了出去。

任不断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溜达,见他来了,冲他兴致勃勃招呼道:“哟,还不睡呢?一起看星星?”

封十三不露痕迹地在心底嫌弃了一番他这别具一格的兴趣,摇摇头,礼貌地拒绝了:“不必了,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任不断一愣,接着就反应过来似的上下一打量,笃定道:“你该不是要去找那对门的周公子吧!”

封十三:“不,我……”

不待他答话,任不断便腆着一张老脸,义正词严地批判他:“这就是你不对了,这俗话都说穷大辈,富小辈,咱们府里银子堆得太多,金子也烧不完,旁人不知道也就算了,你还能不知道?那周小公子本就没什么眼力,脑子又不好使,你就是叫声三叔爷爷的哄哄人家,能怎么样?”

他摇摇头,最后总结道:“底子都已经没了,还不让人面上高兴,小十三,这我还得多嘴说说你,过分了啊!”

任不断大约是一人守门太过无聊,逮着个人就不肯放手。

封十三却不愿再听他喋喋不休。

他心想:“也不知道这一主一仆都上哪儿学来的毛病,唤人名字前还要加个‘小’字……听着怪腻歪的。”

不过他这人虽然毛病也一堆,可好就好在这里——封十三对自己人和对外人,各有一套泾渭分明的态度。而能被他归结到“自己人”范畴里的实在太少,就是加上院中那只聒噪的孔雀,一只手都难数完,以至于哪怕是耐心耗到了极限,他也不跟对外人似的,说走就走,半点面子不给留。

任不断:“那你说说,这大半夜,你穿成这样是想干嘛?”

封十三在心中叹了好大一口厌烦的气,面上却忽然和任不断同流合污起来。

只见他笑不露齿地一弯嘴角,脸颊恰到好处地泛出一丝内敛的羞涩,耳根通红,佯装出一副不大好意思的神情:“任大哥……咱们学堂有个小姑娘,据说是明日就要搬走了……我就想,嗯,想着要不要去送送……”

任不断登时对这看似不通人情的木头刮目相看,二话没说就放他走了。

临走前,还不忘抓着封十三耳提面命几句:“姑娘们都喜欢能逗他们笑的男人,你明白吧?别空着手去,实在没什么东西送,你好歹随手摘些野花野草什么的,扎一扎也能算个心意!喂!欸,你听见没——”

身后喋喋不休的声音越来越远,封十三在心里嗤笑一声,没听完就走远了。

夜间起了晚风,吹得少年高高扎起的长发逐渐松垮下来,封十三知道任不断嘴上唧唧歪歪个不停,实则一直盯着他的去向,于是干脆绕了个圈拐到白日走过的那条小巷里。

他一改方才的怀春神色,一脸麻木地想:“我管人家姑娘喜欢什么,又不是我生的。”

此时正是亥时,夜已深,万家灯火都逐渐安歇下来。

封十三又摸着月色爬上了墙头,却不是拿着纸酸诗醋文要与谁家小娘子私会。相反,他一身几乎要与黑夜融为一体的窄袖劲装,腰上系着把刀,再定睛一看,这刀薄如蝉翼,柄顶还有一个正好能与红帛金相贴合、眼下却空空荡荡的凹槽。

割风断水,燃金成炙,正是晚间里卫拣奴拿给他作消遣的鱼隐刀!

他翻身一跃下墙,头也不抬地便往墙角一隐,不多不少,恰巧能将他整个人全都挡住,还能留条缝,必要时容他借个力翻上墙跑里。这一套下来的动作十分娴熟,这偷鸡摸狗的勾当俨然是没少干。

而他翻的院子,就是对门的周府,白日里抢他青玉的白胖公子老巢。

恰好今日适逢小胖子娘亲生辰,宴请了一众好友亲朋吃喝玩乐,席间热热闹闹地燃着灯,忽然一个女侍惊呼一声,熙攘着吵了几嗓子,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封十三刚藏进墙角没多久,白胖公子便抢先一步狂奔出来。

他边跑,还边回头怒吼:“我怎么知道上哪儿去了!反正我是给娘准备生辰礼了,还问!问什么问!我都说了是块……”

他爹二话不说往外砸了个杯子:“那东西呢?你个满嘴空话的小兔崽子!”

接着又是一个女人惊呼一声,两人大约是吵了些什么,封十三侧耳仔细品味了一阵,感觉就这话里行间的熟稔程度,在生辰宴上无所顾忌吵架的胆识,以及话中透露出女人对白胖公子无端的偏袒,封十三大概能断定,这是他们一家子在演三角戏。

白胖公子的亲娘是有名的泼辣,平生最疼自家儿。

狗不让碰,鸡不让抓,连送去学堂识字儿念书都嫌弃木桌太硬,石凳太寒,唯恐冻到她儿子的娇嫩屁股蛋儿。

当娘的是这样,这当爹更是不负众望,那个管得太多,恨不能饭都替儿子吃,这个干脆就什么也不管,成日里也不知忙些什么,反□□里是绝对见不着人的,一旦回府就动辄打骂自家败儿。

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俩养出来的宝贝儿子果然不负众望——活到这把年纪了,别说是能成家立业门楣,连芝麻大点责任感都没养起来,除了窝里横很有一手,胆子更是屁大点儿,一碰就脆。

平日里有人跟着也还好,毕竟没让人真拿捏着揍过,狗仗人势又不要真胆识。

可一旦是要他自己做事自己当……

封十三忽然一个闪身,一把扯过白胖公子的脖子,往墙角那么一拽一踢,死死勒着不让人喊出声。

白胖公子:“……唔,唔唔……唔!”

这不知打哪儿闪出来的封十三正盯着他看呢!此事爱谁当谁当,反正他是真担不起!

白胖小公子横行霸道了这十数年,还真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别出心裁的疯子,他哆哆嗦嗦地蹲在墙角,两手空空往前使命儿扑腾,呜呜哽咽,气若游丝地求饶:“大,大爷,我错了成么……”

“东西。”封十三没理他,手一伸。

这么一会儿工夫,白胖公子已然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鹌鹑似的头也不抬:“什么……”

“白日里你抢我的东西。”封十三提着刀挡在他身前,眸色发浅。他背着光,眼下又不笑,那较之常人更深一些的眼窝显得无端沉郁,然而整张脸,却又是彻头彻尾的正气端方,两者相辅相成,神经都神经不到一个路子里,只好让人疑心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封十三顿了下,言简意骇:“那块玉。”

大概是三魂带着七魄还有些为数不多的自尊心,实在看不下去这混账软蛋大晚上的还忙不迭现眼,当即收拾细软离家出走了,废物团子那仅存的理智显然也跟着一道溜了。

他穷尽此生之力,才勉强忍住尿裤/裆的冲动,本能性的拿手一囫囵脑袋,把头埋进手臂里,好像封十三这就看不见他,呜呜哽咽一直没停下,只哭,就是不说话,平白看得人窝火。

封十三本来就烦,让他这么一折腾,烦得简直要焦躁起来,险些劈头盖脸给他来上一剑。

好歹他还惦记着拣奴,知道杀人得偿命,不想让这病秧子再多替他操心。封十三居高临下地凝视他片刻,持刀一横,刀口斜斜抵着他的侧颈,手腕那么一偏,“呲啦”一声,一层细密的血线浅浅地溢出来。

白胖公子这下是彻底不动了,也不再哭闹,仿佛是三魂七魄出去一趟刚回来,又被吓得屁滚尿流、夺门而出。

他呆呆地拿手摸上脖子,嘴唇像濒死的鱼唇般拼命地开合翕动,最后定格在了大张的动作上。

大概是初试新刀的缘故,封十三并不能很好地掌握力度,而鱼隐刀的敏锐程度远在他理解范围之上。

这一刀下去,不仅是割破了白胖公子脖子上那无关紧要的薄薄一层皮,还一不小心,割到了封十三自己的手腕——甚至割得还格外深些,直接割进了皮肉里,那“呲啦”的声响是他在自己身上弄出来的。

封十三没动,好像感觉不到痛似的。

他只是暗自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戒备地扫一眼不远处的灯火通明,按照方才的经验调整了下力度,手腕轻轻一颤:“快点,把我的东西还我。”

这回没再割到自己,那刀随着手腕的偏移又往里渗了一线。

大约是明白此人不是跟他玩笑,也是真的敢,他两眼发愣,呆若木鸡都算抬举了,一声尖叫卡在喉咙口,出不去,进不来,结结巴巴道:“丢,丢了……就刚才,找,找不到了……”

封十三闻言神色一黯。

他站在原地静立片刻,不发一言,风吹得本就松垮的发丝愈显凌乱,整个七情六欲仿佛都埋在了这副身躯里,不叫旁人看。直到终于发现这倒霉玩意儿不见了的女侍着急忙慌的脚步声辗转着传来,封十三才最后看他一眼,反手回刀入鞘,转身就走。

临走前,他还不忘抽空压声威胁一句:“周公子,我过着我应该过的日子,不想牵扯任何人,所以你别再来惹我。这事儿就这么算了,你闭嘴,没以后。”

放完江湖传统的狠话,只见他三步作一步,来去都利索,倏地便消失在了墙外的夜色里。

女侍这时才晚来一步,一见自家公子在自家院儿里,就是不在自己眼皮底下折腾出了满脖子的血,她猛地怔愣住,悔恨莫及没有将这不安分的捆在房里,眼泪一道同白花花的月银落了个干净。

白胖公子见她如见救星,眼汪汪地看着她。

接着不到一弹指,这相当有出息的姑娘当机立断,硬挤出两滴清泪,扑上去与他哭作一团:“我苦命的爷,怎么深更半夜的出门也不喊婢子一声——”

她一哭,白胖公子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似的,扒住她的胳膊不撒手,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去,去喊府医呀!”

女侍犹犹豫豫地还欲说些什么,他忽然一哆嗦,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抽气,接着又猛烈地摇头,疯狂摆手,再结合他青一块紫一块的脸,显得格外滑稽,竟真像是撞了什么邪祟似的!

“不……不喊府医。”白胖公子无比惊恐地说,“娘不能知道是我抢……啊,不是——你!你去外边找个大夫!”

女侍叫他手一指,再猛地一推,见此情景,心里也直发毛。

不过这寒毛小刺儿再扎人,也没月末被扣赏银闹得人疼心烂肺,女侍抹把脸,转身便跑,还不忘在心里千恩万谢地感谢了那位庇佑她大财大吉的邪祟贵人。

与此同时,白胖公子又不免害怕起来,他四处扫着院子,总疑心封十三还会再来,怕得肝胆儿一阵要命的乱颤。

然而就是哭岔了气,吓没了魂,还没耽误他脑子里想些杂七杂八的事儿,他无比艰难地扶墙站了起来,不断回忆着封十三那张本该清亮朗俊,却因着深黑眼眸总显阴翳的脸,那双看人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眉目更是反复出现,叫他脸颊直抽,几欲打跌。

白胖公子忽然想起城内老神棍说的,这种面相的人多半福薄无常,又想起他亲娘当年无意中说起,听伢子说,这人命不好,走哪儿哪儿出人命,因此卖得便宜。

总而言之,此人是个内外如一的丧门星。

偌大一个鼓诃城,东西南北九千户,也就那本来没几天活头的病秧子敢接……还敢硬生生养出来一尊货真价实的凶神,大言不惭几句“性子和软”、“勤俭可亲”,“畏神畏天不敢动观音”,就敢放出来青天白日地埋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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