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诃城今日不算太平。
前脚是城内大名鼎鼎的病秧子输光了全身家产,满府仆从,因着那看上去随时要闭目倒下的苍白脸色,当街叫人从博坊里客客气气地扔出来,后脚周府那个养得白白胖胖的公子便胁迫城里玉铺,说是他娘亲要过生辰,不肯把一块成色极好的玉卖给对门府里每日都来看几眼的俩少年。
理由是他的原话:“他俩那破落主子穷得都要砸锅卖铁了,奴才还戴什么玉!”
玉铺当家的不在,只有个小伙计在,他拿不准这周府少爷又是犯的哪门子病,可上门的生意哪儿有不做的道理?于是嘴上客客气气应了,午后那俩少年一来,该卖的还是利落卖了。
这一卖可不得了,白胖公子活像是给人当面扇了好大的一个耳光,还噼里啪啦响。
对门府里的主子姓卫名拣奴——就是刚输光家产的那病秧。
他是三年前因病搬来鼓诃城的,说起来,与他们一家还很有些缘分。
周府发家也在那年,一发家就琢磨着要买个三进三出的大宅子,可惜不巧,让人抢了先手,他们想要加钱来换,谁料卫拣奴后来居上,加的价钱直接翻了个翻,闹得周府上下很没有脸面。
白胖公子是两年前入的学堂,他口中的那俩“奴才”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进的,几人年纪差不到一岁,写出来的文章可谓是天差地别。
名唤的“陈子列”的那位在天上,为人是调皮了些,可老秀才最疼的就是他,时刻不忘叮嘱来日发达了莫忘师恩;叫“封十三”的那位文采倒好,可惜观点太过离经叛道了些,时时虚浮着上下不定,老秀才总担心他哪天触犯圣人,一不小心下了狱。
至于白胖公子,做出来的文章同他的体格倒很有些渊源,别说是上天,能勉强支撑着不沉底就算光宗耀祖了。
其实归根结底,这所谓的“渊源”也就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大人们笑着就过。
可白胖公子不是。
也不知是在跟谁较劲,为了挽回颜面,这人居然想了个十分滑稽的法子——老秀才规矩严,申时方才肯下学,不到冬日不许夹衣而坐,午休的时间只够他俩去一趟玉铺,就是封十三手眼通天也赶不上回府。
怀中是藏不了玉,他亲眼看见封十三将那块青玉用绢布细细包了,收在了书袋里,而众所周知,封十三每日下了学,都会在天黑闭市前上红扶街尾的肉铺买些猪肝血,专拿给卫拣奴补身体,他便借此琢磨着趁人不注意,从人家竹竿上挂着的书袋中直接偷,偷完就顺路拐回府,简直是天衣无缝。
诚然,谁也弄不明白这人怎么会这么想,单凭他这一身分量相当足的赘肉,旁人就很难将他忽视。
况且封十三他们又不是傻子。
白胖公子针对他们的意图简直不要太明显,封十三性子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前惹出的是非叫满城人都避讳三分,就是他不主动找事儿,封十三都不见得能做到完全不报复,白胖公子居然还胆敢当街抢他的玉,他又怎么会不往心里去?
但白胖公子自有一套旁人插足不了的境界,也不听府上较他机灵百倍的女侍劝,想到了就要去做。
于是这天,热闹非凡的红扶街上,白胖公子前脚刚夺了那玉,封十三和陈子列俩小少年后脚便追,硬是从人挤人的潮中破开了一条鸡飞狗跳、惊叫声四起的路。
只见一个高瘦少年手提竹竿,竿头挂一袋新鲜出炉的猪肝血,活像赶羊似的将人往前驱,另一个稍矮些,却很灵活的少年合围追截,俨然是平日没少合伙打架,追得白胖公子两股战战,一路狂喊,浑身上下抖得如同筛糠似的,几乎要后悔起今日过来。
卫拣奴从院儿里听见这声哭喊,估摸着战况应该是到了一半。
等到他慢条斯理地收拾完出门时,白胖公子已经没了声响,估计已经给赶到了哪条封口的窄巷里,差不多可以鸣金收兵了。
卖肉的屠户孙大娘见他终于从角门出来了,赶紧说:“卫公子,你可算是来了,再不来,他们能翻天。”
“是了,敢问这伙现眼的现在在何处?”卫拣奴温声和气地问,“我好去扒了他们的皮。”
孙大娘笑起来,大约也不明白这刚散完千金的败家子是怎么好意思说人家现世宝。
不过她为人很是厚道,一向本分,也不会做什么落井下石、看人下菜碟的事儿,卫拣奴这么问了,她便老老实实地拿手一指:“喏,就在你府后边儿的那条窄巷里。”
卫拣奴闻言道了句谢,刚一转头,他就卸下那副专门用来对付大姑娘小媳妇儿,非必要时不出现的温文尔雅的面皮,一脸不满地绕到了巷口。
走到这里,耳力不差的人便能听见一些似有若无的啜泣。
这嗓音听着陌生,仔细一听还有些尖锐地发着颤,既不像他府里的那俩正在变声的小倒霉蛋,自然也不像对门那位膀大腰圆,声如浑钟,只可惜脑子长在肚皮上的白胖公子。
午间在博坊中听到的传闻忽然不打招呼地涌上心头。
卫拣奴心下一凝,眸色忽地凛冽起来,往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似有若无地飞快扫一眼。
“好大的胆!”接着,就听不远处有人哆嗦着,气势全无地尖声道,“走,走开……这可是鼓诃城!”
卫拣奴:“……”
看来不是,这蠢话还真只有那小胖子说得出来。
卫拣奴眉峰一挑,松了口气,对于这些无关紧要的孩子矛盾并不怎么以为意,他干脆就这么半抱胳膊一靠墙根,顺着定住了,准备再听听这几个小混账还能给他惹出什么新鲜的丢人事儿来。
而这边三人成虎,又都是毫无顾忌的小少年,按理该是打得天崩地裂。
可白胖公子之所以只能靠喊,是因为两条胳膊已经被人技巧性地钳住了,动弹不得,虽然他还在强撑着没腿软,但声音明显是惊慌得不成样,混成一片的大脑只够他一遍遍艰难地重复原来的话:“说话啊,你们怎么敢堵我!这可是鼓诃城!”
陈子列嗤笑:“当街抢劫,你倒是有理哈?”
在场的应该还有一人,可他并未出声,只是一手将装着书册的皮袋往地上一扔,再将竹竿狠狠抽在了墙上,“啪”的一声脆响,连带着白胖公子也跟着哆嗦了一下。
至于封十三本人,则默不作声地将竹竿挂上猪肝血,一抬手便无比精准地抵在了白胖公子的额前,十足十的威胁。
此时若是有人注意巷口偷摸听戏的卫拣奴,大约也不至于闹得不可开交。
奈何在场的几个都是半大小子,左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又没承过什么事儿,能够面面俱到、顾虑得万事俱备的人是很少的,真有那么一个就算是祖宗显灵,顾头不顾尾才是常态。
卫拣奴明显是把方才的争执全听在耳里,记在心里,他在心里不屑地嗤笑:“鼓诃城……就这么屁大点地,事端倒生得不少。”
大雍幅员辽阔,人口众多,且不说向来富饶的江南水乡,光是那成天哭穷,活像是自上到下全都吃不饱饭的北疆就有足足十二个州府。抚州地处西南边境,地广人稀,既不穷也不富,哪边的好事都轮不上它来享受,在大雍三十七州里是排不上号的,只因地域的关系,恰好壤接了五个南蛮部落的领土,因而还能留点名姓。若说北都是大雍的中枢心脏,那么鼓诃城就只能算作抚州的小半截手指。
断了可惜,但真断了也能将就,日子还是过得下去。
而鼓诃城这丁点儿大的芝麻地之所以能被划作城,其一靠的就是这地够偏,挡不着谁的路。
至于其二么,便是这城主很有些来头——据传此人打北都不远千里地自请下放,到这西南地里极偏的一隅,为的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无他,此地虽小,但也四角俱全的哪儿都通。北靠拈穗山,西走叠关大道,东有官路直通抚州州府,南边儿还紧挨着个约定俗成的蛮子黑市,有头有脸的一众“地头蛇”、“黑市蟒”都盘踞着藏在这条街上。
因此,这城里青天白日里的人来人往,无一不自封是达官显贵。可一旦夜深了,里头便是三教九流,牛鬼神蛇的什么人都有。
白胖公子之所以看卫拣奴不顺眼,是有充足理由的,虽然那理由过于孩子气了些。
而他之所以把这股咽了许多年的窝囊气憋到今天才发泄,自然也是有理由的,只是这理由又过于市侩了些。
自打徐达徐大人从北都过来,便通过“背靠大树”一番运作,成功一改“鼓诃镇”为“鼓诃城”。此举一出,不仅全面提高了当地官员对外宣称的名头,带动了蛮子黑市蓬勃发展,大家的口袋能跟着鼓,还使鼓诃城在抚州的地位瞬间高了好几个纬度,顺带让百姓手里的地头能跟着“城”的名头贵。
可谓一举多得,无人不欢,政绩簿上批的朱砂字儿自然也能叫人高兴。
地头贵,连带着住在地头的人也跟着水涨船高,以至于那些在黑市成气候之前,就世代住在此地的土老帽们也跟着一朝鸡犬升天,一夕之间,全然高贵起来——乡里人,那自是不必说,一帮子土里土气的攀龙附凤者;外地人,讲究就多了,打哪儿来,家财几何,族中可有什么出息的人才……总之要想住在鼓诃城这一带,总得有点儿什么东西,不然不好使儿,也压根儿就住不进来。
因着这等缘故,此时正在倚在墙角听戏的这位爷,身世便也越发扑朔迷离起来,让人不敢轻易招惹。
三街六巷的从来不缺碎嘴子,自打十多年前,大半青壮年都被朝廷压去挖了金矿,痴婆闲汉更是一打一打的兜着转,说什么的都有。
有说他是叫抚州官人藏在这儿的,也有说他是抚州官人家娘子藏在这儿的。
一般人让街里街坊的这么编排,不羞也气,要么便佯装不在意。谁知,这位奴爷非但没有不以为意,反倒像是专门怼着这话过不去,当即上外边儿的伢子手里买了整整二十来个年轻价高的男男女女,放在府里也不做什么别的,就是扎个红布条在门口扮喜庆,仿佛银子是天上掉下来般不放眼里。
封十三和陈子列便是那时候入的府。
于是没过两天,便有人改口称:“说不准这位便是那传闻中大名鼎鼎的抚州官人呢!”
倒也不是鼓诃城众人满脑子只剩下这么点男男女女花红事儿,民风还算淳朴,会这么想的原因很简单,就一个——实在是拣奴长得太好。
好到什么程度呢?
当年刚搬来时,尚且还没脱离“穷乡僻壤出恶民”之称的一众“新贵”们直接就愣住了,随着新官上任后轰轰烈烈的三把火,陡然来去增了许多人,清秀后生不少见,却真没见过长成这样儿的男人,甚至来不及“你看我”,“我看你”的表演一番,就那么盯着人家气也不喘地死命看。饶是那走南闯北,据他自己所说“见惯了大乡美人”的小商贩,也不说话了。
其实这话倒不是吹牛,他一个卖香料的,的确是见过不少美人。
可美人美人,美则美矣,到底是人,再美也就是人面表皮,府里巷口的见多了,也就淡然了。
但这位不同,不似庸常的美人。
换句话说,他站在一帮子歪瓜裂枣里,好看得简直不像个人了!
但再怎么好看,看久了也就习惯了,街里街坊没再那样没出息地堵在门外扒墙往里使劲儿瞅。况且,随着时间愈过愈长,并没什么大人车驾往这儿来过,里头的那位也跟见人如撞鬼似的,非是出去四处浪荡,便是足不出户地往里送各色药材吊着命,唯有出手还是一等一的阔绰,三天两头往府里摆席,看起来并不像个叫人养着的,这等摸不着边际还没头没脑的谣言,也跟着慢慢跟着散了,没人再提。
这些闲言碎语白胖公子从前没少听,听了还要与家中管事的娘亲鹦鹉学舌几句,当年卫府是个怎样的光景,心中自然有个十分深刻的印象。
他很是羡慕那样的爽快,也曾暗暗发誓要仔细读书,让阿娘过上那样招摇晃眼的日子,可惜后来天不遂人愿,起码在读书习字这条路上,他并不是个能成才的料子……眼下么,或许还得加个打家劫舍。
不过从前归从前,既然今时不同往日,府里一朝落魄,那如今情状自然也该跟着变潦草。
于是,当着封十三暗含杀意的眼神,那位白胖公子难得出息地挺了挺胸膛,色厉内荏道:“就抢了!你那病秧主子都只能供得起一条看门狗,你这奴才还配戴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