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喧哗、愉悦,却又处处透露着古怪的气氛。
神与妖推杯换盏间,标准得犹如戏剧的互相恭维。
舒以缓缓地抚过那“蟠桃”。
幼儿一般的头颅,绽放着喜悦的笑容。
诡谲的是,这宴席之内,竟无一人觉得“蟠桃”有异。
每个人的笑声都是那么真实。
卞城王见舒以久久凝视这蟠桃,便淡淡地说:“这蟠桃是王母偶然所得,以天地灵气日夜浇灌,千年结果,虽不是长生不老药,但也对凡人大有益处。”
风微微吹过。
舒以身上的环佩轻轻撞击,有清脆的响声。
宴会那么热闹,但也与舒以并无什么关系。
舒以:“所以……你们看见的,都是所谓的‘蟠桃’?”
舒以双手托起那颗白里透红的“蟠桃”,将它放到卞城王面前。
它轻得就像是空气,摸起来也没什么实感。
卞城王略带疑惑地细细打量。
卞城王:“不错,王母娘娘绝不会在这种地方弄虚作假。”
舒以:“嗯。”
她盯着这蟠桃,陷入了沉思。
卞城王:“你在想些什么?”
舒以:“我在想,‘白骨尊者’的一些故事。”
卞城王评价:“这名字听起来便是邪魔歪道。”
邪魔歪道?确实如此。
白骨尊者自从得到传承之后,修行进境极快,犯下不少罪孽,可谓恶贯满盈。
他最为人知的性格特点,便是我行我素,从不按照常理出牌。
倘若和传说里一样,白骨尊者便是从蜃楼境获得的传承,那他当时应该会怎么破局?
舒以仔细地推演。
白骨尊者如同舒以一般,在蜃楼境向北前行,必然会遇见卞城王和他手下的黑袍子们。
在他修为不够的情况下,破局的方法便只有上了卞城王的骨车,来到这瑶池宴。
——卞城王曾说过,他死在瑶池宴开始之前。
那么白骨尊者的剧本里,必然是同一位死亡的卞城王一同赴宴。
——那么,白骨尊者不会得到西王母的礼遇,并会被追问长生不老药的下落。
但白骨尊者究竟会巧舌如簧,糊弄过去,还是被关押起来?
历史上遗留的信息太少,舒以没有办法判断。
不知道,属于白骨尊者的那个剧本,究竟是怎样的发展。
剧本?等等,是剧本!
舒以想通了一个关键信息,突然犹如醍醐灌顶。
卞城王见舒以神色变化,问:“你在想些什么?”
舒以:“我想通了一件事。”
卞城王:“哦?”
舒以:“这件事便是,你不是真正的卞城王,她也不是真正的西王母。”
舒以说的“她”,指的便是高居首位,女仙模样的西王母。
坐在舒以身边的那位“西王母”,原本对这两人的谈话一直无动于衷,听到舒以的判断,突然扫了他们一眼。
“西王母”:“你倒是还有点眼光,知道谁真谁假。”
舒以:“她固然是假的,但你也并非是真的。”
卞城王以为这位来历不明的“西王母”会勃然大怒,但是并没有。
虽然看上去疯疯癫癫,外表上也多有欠缺,但“西王母”确实是一位有神明风度的家伙。
她冷静地说:“有意思,你倒可以说说看。”
舒以:“我曾看过一个话本。”
看话本是很久之前的记忆了,那个时候,舒以还是真正的年轻,有着少女的闲情逸致。
舒以:“那话本里面写过一个场景。”
舒以回想起当时的一些场景,有些许怀念。
舒以:“主角被征兵奔赴战场,临别之前,对家人说:‘长达十年的战争就要开始了’。”
舒以:“战争这种不可预知的事,为什么主角一开始就说,十年战争就要开始了?”
卞城王的脸色冷得像一块冰。
他说的话也没有丝毫温度。
卞城王冷冰冰、硬邦邦地回答:“因为写这话本的人知道,会有十年的战争。”
卞城王:“所以这作者忘记了铺垫前因后果,让话本里的主角说出了本不应该由他说出的话。”
卞城王:“就像我虽然死了,但是就是知道天庭和地府已经覆灭了一样。”
卞城王抬头,直直地看向舒以的眼睛:“我是剧本里的人物,创造我的人却是蹩脚的作者,让我知道了不应该知道的事。”
卞城王:“你想这么说,对吗?”
舒以:“不错。”
舒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上古时期,开设宴会,要有这么浓厚的雾。”
舒以:“但如果这是在唱戏,一切就说得通了。”
舒以:“戏台上,人们只需要看清楚正在唱戏的是谁,而其他人,都是无用的、应该被忽略的配角。”
“——必须要用雾来遮住。”
卞城王沉默了一会,说:“你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你的结论。”
舒以:“当然,我只是猜测。不过马上就可以进行验证。”
就好像要证明舒以所言非虚,那半人半兽的“西王母”沉默了一会,重复了一遍刚才同样的话语:
“你倒是还有点眼光,知道谁真谁假。”
她的面容平静,像是位真正的女神。
这是舒以和卞城王开始谈论“剧本”之前,“西王母”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舒以和卞城王谈论的那些事。
也许是这位女神的神色过于生动,也许是这里的环境过于美好——
反倒让人生出一些毛骨悚然。
舒以淡然地回答了“西王母”:“不错,这世界上谁会舍得将长生不老药拱手让人?想来,必定是个假冒的西王母在装神弄鬼。”
“西王母”抚掌大笑起来。
“西王母”:“是极是极,我掌控的权柄乃是‘瘟疫’,哪里知道什么长生不老药。”
“西王母”:“待到这瑶池宴会结束,这人拿不出长生不老药来,我定叫她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她用欣赏的眼光打量舒以,并做出承诺:
“你若是能帮助到我,待到宴会结束,我可以实现你的一个愿望。”
舒以冷静地回答:“好。”
这一番被卞城王看起来,简直不可理喻的谈话,就像他突兀地开始一样,突兀地结束了。
卞城王:“……为什么这位‘西王母’,会忘记我们说过的话?”
舒以遥望远处。
天空晴朗得虚假。
舒以:“因为……写下这剧本的,是位聪明人。”
能够以远古天庭为舞台,写下这么一出处处危机、不留余地的剧本的人,可以被称为手眼通天,可以被称为心狠手辣,为什么会被称为……聪明?
卞城王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问的。
舒以:“聪明人都知道,事情的发展不会尽在自己掌控之中。”
舒以:“所以必须要有一道保险机制。”
舒以:“这个剧本的保险机制便是——遗忘。”
卞城王:“所以……这位西王母,会忘记应该忘记的事情。”
舒以微笑:“不错。”
卞城王心里千头万绪,有太多问题想问。
卞城王:“那你为何要说,相信她是真正的‘西王母’?有何证据?”
舒以:“证据?为什么要证据?”
舒以:“这只是一场游戏,而我要做最后的赢家。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卞城王:“那你为什么要选择帮助她?”
舒以耐心地纠正卞城王:“我并没有帮助她。”
“我只是选择了一个,我认为最容易获胜的办法,帮助我自己。”
卞城王:“但是我却没有‘遗忘’任何东西。”
舒以:“因为你已经不完全是剧本中的人。”
舒以喊了一声卞城王:“师弟。”
卞城王一时间心潮翻滚。
他心想,一定要保护好舒以,让她能安全离开。
但,卞城王又意识到,这并不是他本人的想法,而是潜伏在身体里的,那位名叫“秦杨”的师弟的想法。
卞城王本该排斥这些念头的。
但他转念想到,倘若没有这些念头,他是否连活人都不是,只是一个虚假的木偶,日复一日地上演重复的剧情?
他轻抚胸口。
秦杨对舒以的感情,是守护。
而卞城王对舒以的感情,却更加复杂、更加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