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初夏时节,天气虽不算过于炎热,可依旧能觉察到一丝暑气。
刚过午后,侍女便忙活着在谢佩珠的屋里摆上了冰,白丝丝的冰块如玉般透着凉气。
春儿替她放下窗幔,点上熏香,暖香却不腻味,令人松心。
屋内温度正适宜,甚至微凉,谢佩珠披上了一件外衣。
兰心端着食盘走进屋内,笑着说道,“小娘子,这是新到的岭南荔枝,厨房还做了些荔枝饮,快些尝尝。”
晶莹剔透的荔枝肉躺在白瓷的碗内,谢佩珠舀了一勺,虽香甜可口,却有些腻味。
她不喜甜食,皱了皱眉却还是吃完了。
余下还剩了些荔枝。
“这荔枝给父亲那边送去了吗?”谢佩珠手里拿着一卷书,问道。
“都送了,今年送来的荔枝倒是多,各处都送去了。厨房剩余冰着的,都够做好几日的荔枝饮了。”
谢佩珠点点头,“近来天热,你们在外候着也是不易,这些荔枝便拿去分了吧。后两天送来的荔枝都不必端给我,一样处理了吧。”
兰心闻言甚是高兴,荔枝运送繁难,在外可谓是有价无市,。
“那替她们谢谢小娘子了。”
谢佩珠胡乱翻了两下手里的书本,这是二哥前两日下值带回来的戏文,教她闲时看看解闷。
里面是当下时兴的话本子,书生小姐的故事写得愁肠百回,花朝月夜。
谢佩珠看来全是一通乱写,倒愈发心烦了。
梦里之事还无个着落,谢佩珠手腕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扇子,前夜又没休息好,她靠着桌子慢慢合上了眼。
“大人。”谢佩珠身着粗布麻衣,跪在地上。
她穿惯了绫罗绸缎,这样的衣裳面料对她而言难免有些粗糙,娇嫩的皮肤像是有蚁虫在咬,有些刺疼。
而跪着的膝盖也被坚硬的地板磨得不适,她长成这么大年岁,跪过的机会屈指可数。
哪怕被罚跪祠堂,也有兰心偷偷地送软垫。
但梦里谢佩珠面容上却没有显现出一丝不适,她清丽婉约的面庞布满愁容,泪眼盈盈。
谢佩珠本生得极好,从小养出一身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做上哀愁表情时,就宛若仙子下凡后难以适应人间生活,娇弱又哀婉。
实在难以让人放任她落入更差的境地。
而梦里的男子,却未有动容。
谢佩珠咬了咬唇,眼泪啪嗒啪嗒地向下掉,“佩珠落入如此境地,无人可说,无人愿应,若非走投无路,断然不会叨扰大人。”
她睫毛轻颤,“佩珠也愿一死了之,只是佩珠曾许诺他人。君子一诺值千金,佩珠虽不是君子,而是女人,却也懂得诺言的可贵。佩珠可以死,却绝不能是今日。等万事皆成,佩珠这条命又有何重?”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擦过她的脸,他手上略带薄茧,这不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擦过脸时,带来的刺痒,让人止不住颤栗,“我又有什么好处?”
谢佩珠握住那只手,半垂着的脸娇美动人,“佩珠自知无甚贵重之物报答,唯有这血肉之躯。”
“望大人怜我。”
男人顿了顿,“世间凄惨者数多,我若怜你,那待其他人又该如何?”
谢佩珠道,“自是一件一件慢慢来,如今我就在大人面前。”
她仰起一张芙蓉面,泪眼盈盈,“只求大人垂怜。”
“那我便依你。”
轻纱缠绕,美人嘤咛,室间烛火渐熄。
而谢佩珠如愿脱离了,令她十分不适的粗布麻衣。
谢佩珠猛然睁开眼,捂住胸口大口的呼吸,她后背衣衫已然被汗液浸湿。
她走下床,倒了些茶一饮而尽。
剧烈的心跳这才慢慢平息,谢佩珠皱眉拿出纸笔,想了想又放回原处去,闭眼在脑海中思索,顾不得其它。
这场梦给出的信息,要比之前那场梦多。
她的身份已然落魄,她会主动接近一个陌生的男子。
联系昨日的梦,谢佩珠倒有些奇怪。
梦中她身着粗布麻衣,却似已然习惯,难道是谢家出了事?
可昨日梦中,谢府风光依旧,府上之人唯独却对她视而不见,甚至还接来了谢玉婉。
因而这问题出现在她身上。
谢佩珠手指轻颤。
她从小被锦衣玉食地供着,谢家不缺这点银子,哪怕谢佩珠嫁了出去,也会为她维持最好的体面。
如若对她不闻不问,那便只有一个结果:谢佩珠被家族放弃了。
谢家规矩森严,谢明哲更不是一个慈父,在他眼里一切以家族利益为重,就算真的放弃了她,也不足为奇。
只是谢佩珠自认为不会做出有损家族清誉之事,她更不会陷自己于不利境地。
那还有怎样一种可能,会让她被放弃呢?
梦中的自己,使劲浑身解数相求的那人,又是谁?
谢佩珠未看清那人的面容,却可以确定他绝不是周琅。
她能改变既定的命运吗?如果不能,她是否该先接近那人,
问题太多,所知之事又只是冰川一角。
谢佩珠自认不是好人,她或许长了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她从来没有一颗信命的心。
如若真要死了,求求人算得了什么。
能屈能伸大丈夫,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谢佩珠永远会在需要的时候,做需要的事。
只是她身居此地,宛若笼中之鸟,就算暂时能出去飞翔一二,所能探听的事终归有限。
谢佩珠想了想,唤了兰心进来,“下月初,老祖宗的寿宴是不是要大办?”
“是的,老祖宗八十大寿,府上已经准备许久了。”
“那你可知,会邀请谁?”
大寿是件要事,谢家更不会再这些事上含糊。
兰心想了想,“除了与咱们交好的那些世家,宫里的人,应当还有些新臣吧。”
谢佩珠扶着额,那时也算个好时机。
周琅不中用,她就得为自己换一个夫君。
又或者说,凡事得留一手准备。
“你此生于我,只是虚与委蛇?”
残阳如血,溅在沈照的官袍之上,绛紫色映着沉沉红光,反倒显现出死气沉沉的厚重。
室内未点灯,房间略显昏暗。
女人倚靠着玉枕,姿势略有松散,漆暗中她似是容颜依旧,面上仍是端庄笑意, “此话,又怎讲?”
沈照半跪在她面前,隐忍住几乎喷薄而发的情绪,“那换种问法,你此生可曾有对我有过半分动心?”
她垂下眼,“我这一生,为谢家嫡女也算端庄有礼,为大□□时自认也是相敬如宾,大人认为何处不妥,为何要在此刻逼问我?”
她轻咳两声,略有虚弱,唇边笑意微弱,“情爱是这世上最无用之物,爱或不爱,并不重要。往后的日子,佩珠祝大人位极人臣,永远得偿所愿。”
她缓缓闭上了眼,细白的手腕落在榻上,玉镯脱落坠在地上。
玉碎四散。
直到最后一刻,她也没有说出任何一句有悖身份的话。
沈照记得,玉镯是新婚之夜,他赠与她的。
那时沈照并不如此时位高权重,只是一届新臣,家中羞涩。
但他拿着几个月的俸禄,为谢佩珠买了这镯子,这镯子并非多精巧,大抵是不如谢佩珠出嫁前的赏玩之物。
沈照后来家底殷实不少,重新赠与谢佩珠玉镯,谢佩珠却只戴这个镯子,从不曾摘下。
沈照原以为她懂得自己心意的,可如今看来,只是他一厢情愿。
沈照蓦然想起一个夜里,他写奏折至深夜,谢佩珠端着热汤,娉娉婷婷走了进来。
烛火显得她面庞更婉约动人,沈照却不禁有些心疼,“夜深露重,我估计今夜都得在此,你不必等我,快些睡罢。”
“夫君都未睡,我陪夫君。”她柔柔地笑了笑,“你近日公务繁忙,是朝廷出了事吗?”
沈照没有多想,“那帮人光领了俸禄不做事,酒囊饭袋罢了,世家子弟入仕后,只想着有了一官半职,面上好看,却不做实事。”
谢佩珠眼底神色奇异,“确实是一群酒囊饭袋,有了权力却不抓紧,白白浪费。”
沈照轻笑,只以为她为自己打抱不平,言语也可爱。
可如今回想,她眼里的神色却十分清晰,有轻蔑不屑、痛恨,甚至有一丝哀伤。
沈照蓦然一醒。
她起初接近他,也从不是因为爱慕,而是被逼无奈。
后来她太过温柔,以至于他忘却了,他们的相遇本就是她走投无路。
谢佩珠当也恨自己是为女子。恨为何那样多无用的男子,只占了官位,却不做实事。
她从没爱过他,在她眼里,自己不过是个必须完成的任务。
沈照笑了两声,她祝自己位极人臣,得偿所愿,倒确实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祝愿。
可惜,如今天下已定,已不再需要他了。
她也不需要他。
碎玉在靴下发出如雪般的咯吱声,沈照面容阴沉。
他转身,踏出了房门。
却又折返回去,任日落西沉,吞噬最后一丝光亮。
屋内彻底回归黑暗,夜色沉沉。
“无论如何,我却一直当你是我的妻。”
他扯了扯嘴角,将手边佩剑拔出。
刀锋似雪,寒光逼人。
沈照手指轻轻抚上剑身,他眉眼冷绝似此剑。
“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大人,您今日要当值的,您醒醒。”
小童焦急地拍着沈照的肩,却又不敢过于用力,怕这位大人醒来后怪罪于他。
“大人…”
面前有人,沈照睁开眼,下意识便取佩剑,身体呈现防御的姿态,下一瞬就要发狠将剑逼近那人。
可手却摸了个空。
小童没注意沈照的神色,见看他终于醒来,忙为他披衣,又端来了盆与面巾。
忙忙碌碌地为沈照洗漱。
似乎没有危险,沈照的身体慢慢放松了下来。
他望着自己身上的青衣,环视四周。
这样破旧的地方,他多少年没住过了,记忆有些久远,沈照回忆起这是他刚入仕,搬进长安城的住所。
窗外晨光熹微,不似夜晚漆暗。
他租的地方离宫中还有段距离,快要迟了,沈照迅速收拾了下,没有细想,便朝外走去。
戏文常言凡事总有重来的机会,不曾想他沈照也能重来。
重来之人多少有心愿,沈照自觉没什么心愿,又为何从头来过了呢?
他揉了揉指骨,眼底一片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