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千阑到了流霜殿之后,再捂捂心口,只道何必逞强,还是回去休息休息再来吧。
于是转身要离开,哗然水声中,有人浅语:“既然来了,为何又急着走?”
他回头,看师叔站在门边,已经换掉了白日的盛装,只着一袭白衣,没束发,如墨长发皆散于肩。
许千阑思及只有这一人看出自己受伤,不免又怀疑起对方身份,可已经数番试探过他就是凡人,现下唯有承认,他就算是凡人,也不同寻常。
不过对方既然知道他受伤了,他也就不必隐瞒:“我原本是要来跟您道歉的,但身体不适,又想改日再来。”
可是已经碰面了,道个歉而已,两三句话的事,何必还再耽搁一天。
他强忍着心间的疼痛,老老实实就那日掀桌子揪领子一事好好道了个歉,又道:“我实在不适合教习师叔,往后师叔有事叫三师弟吧。”
这些话说完他又要走,才转身,却忽地眼前发黑,一时没撑住,半跪于地。
恍惚中一道白影绕至他面前,俯身将他搀起,指端轻点在他眉心。
他迷迷糊糊中只觉温和的气息流入灵台,温暖舒适,那肺腑之中的绞痛徐徐消散,一些震裂的缺口正一点点愈合。
他有一丝疑惑,又很快昏昏欲睡,什么也不知道了。
江暮挥袖,将他置于寝殿床榻,正要拉下帷幔,又见床上微光浮动,昏迷的人渐渐凝聚流光。
他的手顿住,一向淡然的神色也不免露出了几许惊愕。
床上昏睡之人身躯上方,悠悠漂浮着一道幻影,是一只半人高,毛色黄白相间的……大猫,也许应该称之为虎,两个软软的耳,有细细的尖牙,闭着眼睛清秀温顺,毛发看上去很柔滑,黄白颜色分布极其规则。
那毛发无风而动,好像在水中荡漾,一层一层,又好像是一片片火焰,熊熊燃烧的火苗无声摆动。
这是修为之气的幻形,不是任何的灵宠灵兽。
修者达到一定境界,身体蕴含的能量可生成幻形,平时不会显露,一般在决斗时出现,因气而成,没有实体,每个修者都有固定形态,生成了就不会再改变,幻形能帮助决斗者产生攻击之力,力量不容小觑。
多数修者们产生的幻形就是龙、蛟、虎等这种极具震慑力的形态,也有以美貌著称的,诸如合欢宗会修出鸟雀等很漂亮的样子。
许千阑因为受伤,能量流窜不稳,才让幻形亮了出来,只是这幻形跟他一样,也在沉睡。
江暮在这床边看了半晌,最终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摸。
幻形没有实体,自然是什么也摸不到的,他遗憾地收回手,看着床上的人垂于枕边的发,又想,这发摸上去是不是如那皮毛一样柔软。
他伸手抚了抚那缕发。
而忽地,沉睡之人睁开了眼,与此同时,幻形之虎也猛然睁开眼。
江暮来不及收手,与那虎四目相对,看见那棕色的,若小小灯笼般明亮大眼睛中,并没有他的身影,只有两团烈火,好像倒映了灯盏的火烛,但这殿内灯盏并没有这么旺盛的火苗。
睁开眼睛的样子,有些凶狠呢,江暮笑了笑。
躺着的人很快又阖上了眼,好像只是梦靥惊醒了一下,神思还没清醒,蹭了蹭枕头,又沉沉睡去,幻形的虎也舔了一下爪子,重新闭眼。
江暮被这虎吸引了兴趣,坐在床边一直看。
后半夜,许千阑的身体能量慢慢平稳,幻形消失不见,他意犹未尽,颇为遗憾。
天亮后,许千阑揉揉眉心,缓缓坐起,身体还有些使不上力,但心口已没有疼痛之感,他深吸了几口气,只觉躯体灵力流畅,那些伤势都好了。
昨晚昏迷之前发生了什么他已不记得,他觉得自己也没受很严重的伤,休息一晚上就好转很正常。
要下床时才发现自己在流霜殿,掀被子的手一顿:“我怎么睡这里了?”
再一看,见师叔就坐在床头,又吓了一跳:“师叔您……您没睡吗?”
江暮柔和地看过来:“没有。”
“是我占了您的位置?”
“流霜殿床榻很多,我只是不想去睡。”
许千阑愣了一下,没听懂。
江暮道:“我想在这里看你。”
“……”
江暮继续:“你特别好看,看不够。”
“……”
许千阑瞪大眼睛,不太敢接话,慢慢地,无意识地把刚刚掀开的被子又盖住,将自己护严实了,才小心翼翼道:“我……我不好看,合……合欢宗的都很好看,师叔您要是……”
“不及你。”
许千阑又愣住了:“师叔……”
“嗯,怎么了?”江暮眼中带着几分欣喜,目光却又纯澈,许千阑心中犯嘀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多了,裹着被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要起床吗?”江暮问。
许千阑咬咬牙,又想了一想,自己一巴掌能扇飞三个师叔,倒也不至于怕他:“嗯,起床,不敢再叨扰师叔,我得回去了。”
当即掀了被子,迅速下床,穿上外衫鞋子,把剑拿好,行礼道别,一气呵成。
然而转身要走时被江暮拉住了衣袖:“你吃过早饭再走吧,他们已经把你的备好了。”
“我……”此时执意要走反而显得自己多虑心虚,许千阑一想,“那好吧。”
两人在庭院的水榭之上吃饭,吃过饭后,下人们来上茶,许千阑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很自然地帮江暮把茶吹凉了,递过去之后才反应过来,心道这习惯可真要不得。
他昨日已说过不再教习,而且各宗门都已来过,不必再急于求成,寒春剑也不用练了,只要师叔每日按心决,自己就能汇聚灵气,顶多找个普通弟子稍加引导。
他坐在这里没什么话说,便又强调一遍,往后不来了。
江暮眼眸微暗,没说什么,低头饮茶。
方抿了一口,眉头微蹙了下,又略一思量,继续喝。
一盏茶饮了一半,剩余一半他放在了桌上,许千阑眼看陪他早饭也吃了,茶也喝了,便又要告辞。
然而才要起身,忽见师叔面上苍白,眉宇紧锁,捂着肚子歪倒在垫上,似是痛极难忍,额上渗出了细细汗珠。
许千阑大惊,连忙去扶他:“怎么回事?”他紧急抓住江暮的手腕,抚脉一探,“中毒了!”
江暮的嘴唇也发白,颤巍指了指那盏茶。
许千阑连忙给师兄传了灵决,他虽能探出中毒,却不是医修,不懂怎么医治,此时把江暮搂在怀中,也不太敢动,顺着他的手势看向那杯盏,神思迅速转动间,脸色大变:“我没有下毒。”
他方才主动把那杯盏拿过来吹,吹完师叔一喝就中毒了。
江暮听此话一愣,艰难道:“我……知道。”
“可……”怎么会中毒呢,许千阑凛然看向那一众下人,他们个个垂手低头,方才端茶倒茶的那位瑟瑟发抖,连连否认,苦苦表示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岑潭兮以及一众仙尊们很快带着医修来了,岑潭兮当众摔了茶盏,半杯茶洒落在水榭上的竹板上,“刺啦”一下,一股刺鼻浓烟散开。
医修探完脉道:“幸而饮得不算多,还未烧伤肺腑,我立刻开一些药,这几日一定注意,只能吃流食。”
岑潭兮稍稍安心,再看那一排下人:“现在承认我还可饶你一命,倘若被我查出来,就没有活路了。”
那一排人仍低着头,没一个人说话。
“如此低劣的手段,真当本宗主查不出来吗,让你们自主承认,是给你们自己一条后路。”
那些人还是不吭声,但有人已开始发抖。
“师兄,他们自己不会无缘无故下毒,定是被人指使的,不敢说,或是怕被那人报复,或是觉得还有人可撑腰。”许千阑冷道。
岑潭兮点头:“本宗主竟不知道,这微明宗还有比我权势更大之人,我倒要看看,真到了那人面前,那人还敢不敢认,若不敢认的话,是否会先灭口。”
此话一出,那一排下人中有一老者脸色大变,仓惶下跪,声音战战兢兢:“宗主恕罪啊,是应仙尊的弟子给我的药,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谋害江尊者啊,我与江尊者无仇更无怨,可那弟子说,江尊者害他们师尊关禁闭了,他们必须得报仇,我不做他就要我身首异处,又说出了任何事都有应仙尊撑腰,我……”
他一边抽噎着,一边发抖,已是说不下去。
“应梧玉的徒弟,还挺护他们师尊。”岑潭兮蹙眉。
老者垂泪再求饶,他平日负责庭院的打扫,这茶水他是没经手,但擦拭桌子的功夫也就下了,那时候江暮和许千阑还在寝殿里。
江师叔到底是凡人,没尝出异样,他还暗自庆幸。
许千阑更为愧疚,师叔没发现,他怎么也没发现呢,他可是把杯子放在面前吹了好几下呢。
他当时心不在焉,注意力没在茶水上,在自家仙门又没有防备之心,而且这药无味无色,单用眼睛看,也是难以发现。
念在这老者年岁已高,岑潭兮没做别的惩罚,只把他赶出了山门,那个送药的弟子废去修为也赶了出去,应梧玉倒是真不知道这事儿,他已经在禁闭里,也就让他继续关禁闭了。
不过应梧玉听说自己徒弟被赶下了山,愤愤不平,闹了好一场,可禁闭之处无人理会。
别的不说,这师徒感情还挺好。
江暮中的毒不深,已经解了,但他本来身体就不好,因为这事更是虚弱,好几天都不能下床,也不太能吃东西,岑潭兮又多请了一些下人来,诸多人围着他一人伺候。
可是他眼中泛着水光,只盯着许千阑转身的动作看。
许千阑看一眼这目光。
再看一眼这目光。
终于心软了:“这事我有责任,明明都把那杯盏端过来了,却没能及时发现,师叔,您有什么要求,我一定照做。”
江暮摇头,声音有气无力:“不好吧,你不是很忙么?”
“没事没事,师叔您想要我做什么?”
“我不喜欢让他们喂饭。”
“那我喂。”
“也不喜欢他们在床边守着。”
“那我守。”
“他们说话的声音也不好听。”
“那我陪您说话。”
江暮微微一笑:“好。”
许千阑:“……”
怎么感觉有哪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