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是岑潭兮,正要开口,来人又道:“师兄,北境的妖邪突然消失了,我便提前回来了。”
岑潭兮含笑点头:“千阑,你辛苦了,我也正好有事跟你说。”
他说着往旁边看,正此时许千阑也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目光,转头看去。
那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正一下不眨地看着他,大抵是从他一进来就这般看着,神色无悲无喜,目光好似能把人看透入骨。
许千阑在这样的注视下杯盏一抖,热水险些溢出来。
岑潭兮正在向他介绍江暮,话语声中,江暮的目光一直落在许千阑身上,未移片刻。
许千阑被看得不自在,蹙了蹙眉,慢慢放下杯盏,起身行礼:“拜见师叔。”
他俯身,江暮便盯着他的发冠看,目光仍然未移,也不开口。
等了半晌,许千阑疑惑抬头,方见他微微颔首,却挪过了一直看他的目光。
重新坐回后,江暮已不再看他,许千阑便只能望见其侧脸,一缕细发从那脸颊拂过,他探了一探修为,什么也没探出来。
他一向倾慕强者,原本还欣喜师叔一定高深莫测,应能领教一二,眼下却只有失望。
天已渐晚,岑潭兮给江暮安排的是师祖以前住的流霜殿,那儿白日里已收拾好,众人一并送他过去。
皎月亦如霜,透过点点灯光,洒落在薄雾寥寥的仙山。
一行人出了正殿,自那水波荡漾的浮桥上走过,清朗夜色中,不知谁惊呼了一声。
众人随着他的手势看去,也不由随之惊呼。
那桥下露珠晶莹,原是种了许多的仙子莲,这仙子莲是净化灵气的良品,只在微明宗生长,十足珍贵,只是开花任性,不随季节,什么时候开,开多少,全无定数。
算下来,就是微明宗,也有数十年没看见它开花了,几十年前湖中开过一朵,还引来各宗门世家前来观看。
而此时,那月光荡漾的湖面,浅粉的,莹白的,一朵一朵,沾着水珠的莲花,次第盛开。
江暮自桥上走过一步,湖中的花便盛开一片,他再往前走,花就继续开,众人皆不敢动,只看他一人走,白衣拂过绿色竹木浮桥,桥下的花无声绽放。
江暮走到桥头,缓缓回首,整个人氤氲在花月弥漫的缭绕水汽中:“你们怎么不走?”
岑潭兮小心翼翼道:“师叔可看见这莲花开了?”
江暮垂眸瞥了眼:“很美。”
对方惊愕:“这花许久未开,也从未一次开这么多。”
“那倒是巧了。”江暮淡淡一笑。
“只是巧合吗?”众人对望,这不是巧合,师叔就是福瑞!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过浮桥,生怕惊扰了湖中的花,也更怕扰了前方的人。
岑潭兮将许千阑拉住,悄声道:“看到了么,今日就是他站在魔渊,那魔火熄灭,四方妖邪消散。”
“他都说是巧合了,可能就是气运好一点吧。”许千阑却只信付出方有收获,“气运哪里是说得准的事,此时灵验,未必一直灵验。”
“二师弟说得是,不依赖,可也为之庆幸。”岑潭兮笑道,这一辈师兄弟中,许千阑修为最高,但按入门顺序来,岑潭兮是大师兄,而上一任宗主,许千阑的师尊,正是岑潭兮的父亲。
微明宗倒没有子承父业一说,那师祖就与师尊不是血脉之亲,继任宗主只选修为德行以及能力都突出者,岑潭兮各方面都很优越,虽修为不是最好,但也不差,加上为人实为君子典范,又是大师兄,举贤不避亲,当日立为宗主是大家一致同意的。
已至流霜殿,地方不算特别大,但绝对是微明宗最为奢华讲究的,物品用具都是难得的稀奇之物,位置又很清雅幽静,庭院中一片水榭,是自那山门前的灵泉引来的活水。
殿内殿外有数十名下人齐齐列队,随着江暮走进依次行礼,而后忙前忙后围着他端茶送水嘘寒问暖,江暮听耳边不断有人说师叔请用茶,师叔请吃点心,师叔请坐,师叔请躺,师叔师叔师叔……
众人问他可还满意,这里布置确实不错,他颔首,只道:“人有点乱。”
“好好好,你们都下去。”岑潭兮立即对下人们吩咐,修者们夜间吸收吐纳灵气,多数不喜欢被人打扰,也没有还需要人伺候的习惯,这些下人们都是他临时加紧找的,但说不定师叔也不喜欢被人打扰。
众人看天色已晚,也要告退,一个个往外走,又听江暮道:“我怕黑。”
出去的人皆一愣:“那……叫下人们进来守着您?”
“不叫他们,若是可以,你们能留一人吗?”那些人没给江暮留下好印象,他不喜欢。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师叔您想让谁留下?”
江暮缓抬臂在人群中一指:“他。”
众人随之看过来,见那手势正指向许千阑。
许千阑赫然拧眉,盯着那手指瞪了一眼。
岑潭兮连忙道:“千阑行事鲁莽,怕是会照顾不周。”
“无妨,就他,我说什么他做什么就是了,没有什么周到不周到的。”
“还敢使唤我?”许千阑咬牙。
而岑潭兮只好把他拉至一旁,语气里带着请求:“师叔刚来,按理说,这头一天,也得够资历的人陪他,师弟你且委屈一下,他只是凡人,想来也不会有多麻烦,我赶紧去给那些下人们规整一下,明儿就不用你了。”
许千阑闷哼一声:“说好了,他睡了我就走。”
“好好好,谢谢师弟。”这边商议好,众人便都退了。
许千阑耐着性子,踱了一会儿步,将剑放下,引江暮进寝殿,坐在桌边转着茶盏,“师叔请早些休息吧,弟子在这里守着,放心。”
江暮道:“我还未洗漱。”
“那你……那您去啊,旁边的门,推开就是,庭院后面还有温泉,您想泡也可以过去。”
江暮:“我去泡温泉。”
“嗯。”
等了一会儿,江暮又道:“我去泡温泉。”
“嗯。”
江暮:“后院黑。”
“您点灯啊。”
“点灯也怕。”
许千阑:“……”
他拂袖起身,推开后院的门,一路挥亮两边灯盏,这温泉周边修葺了亭子,他倚靠着亭柱,抱臂而立:“师叔请吧。”
水汽缭绕,衣袂轻动,高束的发随风而起,许千阑的眉宇间带着恣意飞扬的神采,在达到这般境界的修者中,一百多岁实在是很年轻,年少有为,那傲然从里透外,他也不需要掩藏。
他倚门回首,嘴角带着笑意,眼里却是满满的不悦。
江暮走过去,伸开手臂。
许千阑:“……”
“帮我宽衣。”
“!!”
“你自己没长……”许千阑及时打住后话,抬手解开他的束带,拉下外衫,这动作稍微带了力气,面前人的身形晃了晃,他只好放缓,轻轻解开中衣,拆去发簪,看那墨发垂落,“里衣还请师叔自己解吧。”
江暮点头,慢慢往前走去,四面帷幔放下,薄纱在水雾中浮动,衣衫落地,听得水声轻响。
许千阑不想等他:“师叔您洗着,我可能先走?”
“你走了,谁为我穿衣?”那轻柔声音透过水汽,好似带了些如梦如雾的蛊惑,丝丝入耳,又看不清。
“……”是不是该庆幸你还没让我帮你洗澡?
许千阑咬牙静立,又等了一会儿,太过无聊,他开口:“师叔您为何单让我留下?”
“你长得最好看,留在身边赏心悦目,心情也会愉快。”江暮淡淡道,话虽如是说,却没有看他。
许千阑无语,抬头看月,看了许久,耐心消耗殆尽,便更没了好态度:“我从不信气运福瑞之说,一定都是巧合。”
“嗯。”水声哗然而动,江暮洗完了,从池中站起。
许千阑转过身:“山下已许久未落雨,您若真是福瑞,就该降雨润泽大地,开个花算什么。”
修者们可施幻术灵决,但到底不是神仙,不能呼风唤雨。
脚步声慢慢靠近,江暮已穿好里衣,发上的水珠沾染了衣襟,他站在许千阑面前:“你说得没错,都是巧合而已。”
话刚落,那一轮月隐入云层,赫然一道闪电,继而轰隆隆雷声四鸣,雨点哗然而落,竟真的下了雨。
许千阑惊愕张嘴,愣了好一会儿,眼看雨越下越大,他的震惊之色也愈发明显。
而耳边偏有人温声道:“巧合。”
江暮说着,再张开双臂,等着他穿衣服。
许千阑拧眉看他,忽地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加大力道不容他挣脱,稍往前一推,将他逼至墙面,攥着手腕不松,又探了几番,还是什么也没探出来,可他不相信:“你到底是什么人?”
江暮背倚墙,湿漉漉的发垂落在衣衫上,里衣不一会儿就被水珠浸透,他的目光扫过手腕:“疼。”
许千阑不放,重复方才的话:“你是什么人?”
江暮只好将目光挪回来,对上他的脸:“你探得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
“我探得你是凡人。”
“那便是了。”江暮趁着对方失神,轻轻转动了一下手腕,从他掌心中脱离,往那椅背上的衣服一瞥,“穿衣。”
许千阑兀自不动,他淡淡摇头,转身自己去拿。
身后人还是不敢置信,眼微眯,手中暗施一道灵决,流光从袖中闪过,一条光练陡然绕过江暮手腕,打了个转,继而划过他的手臂,环绕在他的腰,再一收,他人就被这光练绑住。
光练一收,他被拉到许千阑面前,刚才的几步白走了,衣服还没拿上。
近在迟尺,许千阑凛冽看他:“你怎么不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