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闻声稍显冷淡的反应,叶励忍却并没有生气,他这人城府极深,少年时就如此,如今更是能将喜怒轻易控制。
他用审视的眼光看着面前这个小姑娘,从容不迫拿过她的手机,交换了二人的联系方式,而后手指轻按,将他的号码设为一号键紧急联系人。
闻声在很长的时间内,都处在一种恍惚的情境中,她的四周包了老电影似的陈旧滤镜,也许四周的人正在肆意向里窥视,但她却是看不到外面的。
很多记忆一桩桩一件件重新,她仍保持着笔直的站姿,皱眉发了会儿呆。
再回过神时,谢秀欢正领着丈夫和儿子向这边挤过来,嘴里还兴高采烈地喊着什么,面孔令人生厌。
闻声看了他们一眼,逆着人群向相反的方向挤去,终于出了机场大厅,她的步子放慢,稍稍松了一口气。
何建明发来微信时,闻声正在公交车上,看了眼信息内容,她从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放在膝盖上,随手敲打着键盘。
她现在就读于双一流大学,专业又是最热门的金融学,这其中自然付出了很多努力,如今还未毕业,就已经能靠这些专业知识赚到钱了。
这些都算得上优秀,她也以此为傲,只是过程未必是快乐的。
闻声的手指敲击着键盘,渐渐渐渐,手指就变成了两根坚硬的铁筷子,哒哒哒与键帽相碰,节奏迟缓晦涩。
将这份报表保存后,她选择了文档共享,而后关闭电脑,随便在一个小吃街下车,眯着眼看向小车内烟雾缭绕的煎炸食品。
闻声关于小吃街的记忆,可以追溯到她五六岁的时候,只是她这人记性虽好,却总是会选择刻意忘记。
她觉得自己内心始终有一个空洞,每每站在空旷的地方,就有冷风从心口穿过,继而整个人都冰冷起来,急需用什么东西来填补。
于是她买了很多刚出锅的小吃,金黄酥脆的炸薯角,撒着木鱼花的章鱼丸子,热腾腾的关东煮,散发着巧克力气息的大桶爆米花。
她的手上和怀里都抱着食物,被那温度暖着,铁筷子似的手指也重新恢复柔韧,可以自如地弯曲。
于是她先从桶子里抓了一把爆米花出来,一股脑放在嘴巴里咀嚼着。
…
叶励忍坐在车中,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女孩子细弱的手臂像是要被食物压弯,白皙清秀的面庞上还沾了一点点巧克力酱,但她似乎对此无知无觉,继续大口大口吃起一支冰激凌。
叶励忍第一次见到闻声时,她才六岁,小女孩看起来脏兮兮的,头发蓬乱地披散着,只有一双眼睛格外亮。
同样是这样热闹的小吃街,傍晚时分,一个一个的摊子挨在一起,食客络绎不绝,小女孩就穿梭在这些摊子中,捡拾桌上的残余剩饭。
有些老板心肠硬,会大声呵斥,她就猴子似的灵巧躲开,捏着食物跑远了,才狠狠投掷石块过去,引起一片惊呼。
她似乎对食物有着极大的渴望,但也有可能是饿急了才这样做,少年叶励忍这样想着。
小女孩身上长满了利刺,攻击性很强,但毕竟人小力薄,还是会被抓住责打,他也并不阻止,只是在一旁冷眼看着而已。
从小在淡漠的家庭氛围下成长,他始终认为,人性的卑劣是从骨子里就带出来,普遍存在的,所以对此见怪不怪。
叶家和闻家是对门,做了那么多年邻居,叶励忍以前从不知道他家有女儿,闻家对外也宣称只有独子,就是那个嚣张跋扈的胖男孩儿。
闻声从生下来就被丢在乡下奶奶家,老人去世后,她的父母才接她回来,她融入不了这个家,又被逼着做家务照顾弟弟,她不愿意,就设法出逃。
六岁的孩子拎着一兜子捡来的吃的,步伐坚定地向着远方进发,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是想找到那个已经去天堂的奶奶,汲取一些暖意。
每次被好心人或警察送回,免不了又被一顿打骂,她也不哭,过后继续逃,被捆着关在屋里,就用脑袋顶开窗户往下跳。
闻大庆和谢秀欢夫妻俩实在管不了她,索性便放弃,将她关在门外,任她自生自灭,而叶励忍,就是在这时收留了她。
但并不是觉得她可怜,而是他忽然开始孤独。
他的父母常年不在家,空空荡荡的大房子里,走路都有回音,他从某一时刻开始,讨厌上这种感觉。
并不同于闻声是需要后天努力成材的,叶励忍虽成长在普通家庭中,但他却拥有超常的天分,学什么都是很容易的,所以他空余下来的时间很多。
他教导闻声的方式并不温柔,有时候会过于严厉,但他会为闻声出头。
他这人从来都是帮亲不帮理,他叫她‘囡囡’,将她归入他的阵营,便意味着,他会无条件地袒护她,就像袒护他的所有物似的,理所当然。
闻家人睡到半夜,窗户忽然被砸开,飞进来的菜刀咣当一声落地,他们几乎吓破了胆,夜夜不能安睡,却不知,这是专门设计给他们的惩罚。
“叶先生…”有些蹩脚的中文声响起,打断了叶励忍的回忆。
脸上有刀疤的黑瘦男子名叫吞钦,他原是东南亚小国m国的一名孤儿,后来叶励忍收留了他,这次叶励忍回国创业,他自然跟随。
“开车吧。”叶励忍关上车窗,淡淡吩咐道。
…
闻声出了小吃街后,就觉得肚子发胀,她便没有打车,就打算这么慢慢溜达着回家,何建明又打了电话过来。
她直接接通,语气嘲讽:“何先生,你最好乖乖按着我的提议去做,不要把自己的蠢态暴露在同事面前,否则神仙都难救你。”
这边刚挂断,铃声又响起。
这次是她每周日去钢琴补习的学生,那边问了好几个琴谱上的问题,她找了个僻静处,垂着眸淡声讲解着。
等到她回到家中,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她还是觉得不舒服,索性去了卫生间,将水龙头开到最大,而后俯下身去。
谢秀欢和闻大庆破天荒没有出去打牌,两个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说着什么,看闻声出来,才把她叫住。
谢秀欢笑嘻嘻道:“声声,你还不知道吧?叶家儿子可有出息了,听说他在国外生意做得很大,如今回国发展,对咱们来说,可是个好机会啊!”
闻声站住脚步:“什么意思?”
谢秀欢态度从来没这么好过,她继续笑着,无比殷勤。
“哎呀,你忘了吗?你小时候,他天天带着你玩儿,就跟你亲哥似的,你跟他套个近乎,不一定…”
闻声其实一直觉得奇怪,奇怪自己这位母亲,为什么如此不要脸。
她挑挑眉:“所以你就是想把我卖过去换钱是吧?你怎么不让你那好大儿过去跟他套近乎?或许叶励忍喜欢男的呢!”
谢秀欢表情讪讪的:“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火药味儿这么重?妈也是为你好,女孩子找个好人家最重要,顺便还能补贴补贴娘家…”
她话音还未落,便听到东西落地的声音,电视柜旁边的花瓶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紧接着一旁的饭桌也被掀翻。
闻声做着这一切的时候,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她觉得痛快,砸东西便愈发顺手了些,纯粹泄愤而已。
其实很多人都是欺软怕硬的,所以比起所谓的‘以理服人‘,还是直接动手更具有威慑力,因为这样才能让别人知道,你很‘不好惹’。
谢秀欢先是震惊,然后尖叫,她几乎要冲到门外去,让左邻右舍都来围观自家这位大逆不道的‘疯子’女儿。
闻大庆则是一如既往的淡定,佝偻着腰躲回房间里去了。
闻声踩着碎瓷片,咯吱咯吱仿佛踏上厚厚的雪地,她自顾自上楼收拾行李,微笑着走出去,而后重重地关上防盗门,将聒噪的声音隔绝。
天色将晚,破旧楼道窗外,绯红的晚霞层层叠叠铺开,夕阳朦朦胧胧,带来夜幕降临前最后一点点的光亮。
自从叶励忍离开后,对门的房子一直就处于空置状态。
此时那房门微微开了条缝隙,闻声下意识顿了顿脚步,下一秒,就看见之前在机场见过的刀疤男走了出来。
吞钦将房门展开,微弯了下腰:“闻小姐,叶先生叫您进去。”
他蹩脚的中文和黝黑的面颊,让闻声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置身于异域的国度中,她下意识问:“你是哪国人?”
屋内又有一道沉稳的男声传来:“囡囡,进来。”
闻声走进去后,就看见叶励忍正坐在客厅正中的沙发上,他年少时就很高,如今更显得强壮了些,深邃的目光与夜色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