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尚未到正午,苏曦就急忙催促厨房准备午饭,并特意吩咐,要做一道辣子鸡。
随后,又专门叮嘱负责茶水的小丫鬟,待会儿招待客人的茶叶,一定要用敬亭绿雪。
书中对顾怀九的个人喜好着墨并不多,但提到过他偏爱辣子鸡,茶最爱敬亭绿雪。
其实,苏曦一直不太明白,他那样温和的人,怎么会喜欢辣子鸡这样的食物,辛辣、刺激,和他的性格,完全不符。
不过,因着他的缘故,苏曦也喜欢上了辣子鸡。上辈子因为身体不好,很少吃,这辈子就馋得很,隔三差五便要吃一回。
临近午时,苏曦亲自去绣坊接人。
张君雅和顾怀九刚到绣坊,就看到等在门口的苏曦。
苏曦看到两人,眼睛亮了亮。
张君雅今日穿天青色窄袖衫襦,配深蓝色褶裙,整个人简单清爽。但她自小在江南水乡长大,整个人的气质又夹杂着一种并不违和的温婉之感。
顾怀九一身月白色长衫,清隽温和。从小小少年身上,已可隐约窥见往后的翩翩君子是何模样。
苏曦看到少年后,不自觉地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张君雅看到小姑娘在这里等他们,有些歉意,“抱歉,我们来迟了。”
苏曦连忙摇头解释,“伯母不用客气,您没有迟到,是我在家无聊,所以才提前过来看看。”
张君雅知道苏曦是在给他们解围,当即,对苏曦又多了一分好感。
“伯母,今日我来,是想请您还有顾公子去我家吃饭。”
张君雅有些惊讶。当初阿怀告诉她,去扬州做活的报酬时,她就觉得有些不妥。虽然也有阿怀做伴读的那一份,但也还是给得有些多。伴读她也知道一点,富家子弟,或者官宦人家的子女,有时会找伴读。但是,一般都是选择熟悉的同龄人。她家阿怀,与这个小姑,年龄不同,也不认识。找阿怀做伴读,本就有些不寻常。
仔细考虑后,她还是答应了。一来,对阿怀而言,什么样的环境,对他学习影响都不大。二来,扬州的学堂,自然比村子里好许多,有利于阿怀往后学习。三来,她留在村子里,确实挣不到什么钱,阿怀又渐渐大了,读书科考什么的都需要不少钱。况且,那个小姑娘还有她哥哥,眉宇间尽是坦然明朗,不像是什么不怀好意的人。
如今,小姑娘竟然还要请他们吃饭,这实在是有些太麻烦人家了。
“姑娘不必这么客气,我和阿怀随意这个地方吃饭就行。”张君雅觉得不妥,想要推辞。
苏曦看出来她的顾虑,笑着解释,“伯母,是我邀请你们来扬州城。第一顿饭,自然该由我尽地主之谊。况且,我父亲母亲也想要趁此机会见见你们。”
张君雅闻言,有些了然。阿怀给人家女儿做伴读,人家父母想要见见他们自然是应该的,当即便不再拒绝。
一行人到达景园时,已是正午,苏慕辰和崔浅芜便不再多说,直接招呼几人吃饭。
顾怀九面前的那道菜,正是辣子鸡。
苏瑾看见后,挑了挑眉。他记得,这是妹妹最喜欢的菜。平日里,只要有这道菜,必定会放在妹妹面前。如今……
苏慕辰和崔浅芜不着痕迹地打量张君雅和顾怀九,心中也很是满意。
张君雅的娘家本也是江南的大户人家,虽然后来家道中落,但自小学习的礼仪规矩仍是刻在骨子里,一举一动挑不出差错。
顾怀九也看得出教养极好,又生的好看,眉眼如画,仅是坐在那里,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一顿饭下来,宾主尽欢。
饭后,几人坐着闲聊。
顾怀九喝了几口茶后,密而长的睫毛微颤。
不知为何,他觉得,今日的一切,都极其合他的心意。
他虽然不过分挑剔,但也没有什么特别喜爱的东西。
然而,今日,放在他面前的辣子鸡,以及他手中的茶,却都令他十分喜欢,就连心中对陌生环境的不适,都渐渐被抚平。
不知为何,他隐约觉得,这写都与坐在他对面的小姑娘有关。
思及此,他抬眸看了对面一眼。恰巧,小姑娘也正在打量他,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是不加掩饰的喜悦。
顾怀九被这眼神看得有点不知所措,对小姑娘微微笑了一下就慌忙低下头。
他手指微蜷,心跳竟有些失了节奏,一下又一下,像是要打破少年平静的生活。
又聊了一会后,苏慕辰就带着两个男孩子去书房了,苏曦则留下来陪着崔浅芜和张君雅说话。
张家未曾没落前,以经商为主。张家只有张君雅一个女孩子,顾而,张父张母有时候也会带着她一同走南闯北,她也因此增长了不少见识。
见崔浅芜和苏曦对那些奇闻异事感兴趣,张君雅就把自己所知一一说于二人听。
苏曦对这个世界也极为好奇,听得很是认真。
三人相谈甚欢。
书房中,苏慕辰先是考查了顾怀九一些书本知识,见他对答如流,很是满意。
又问了一些他这个年纪应当还未学习的学问,见他仍能从容应对,已是有些惊讶。
随后,苏慕辰直接和他聊起当下实事,听到少年的独特见解后,更是十分欣喜。
若只是了解书本,他也只会觉得这是一个学习勤奋,记忆力好,又有一些聪明的孩子。
然而,少年在分析实事时,条理清晰,用词精确,观点鲜明,远非同龄人所能相比。这样的少年,竟只是在一个村庄长大,他的悟性和天赋,令人难以想象。若是日后为他提供更好的学习环境,未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一旁的苏瑾,有些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原以为,妹妹说的这个少年有些才华,也只是有些聪明,与村子其他孩子相比头脑略微灵活。他想,再有天赋的人,在那般环境下长大,也不会有多么出色。然而,今日才明白,终究是自己太过狭隘了。
有些美玉,哪怕是深陷泥沼,只要有机会洗去污垢,仍旧无瑕,半分光华也不会因之黯淡。
少年明明比他小两岁,谈吐想法却已有他所不及之处。
苏家父子皆是沉默,顾怀九也只是敛着眉眼安静坐着,书房内一时无人说话。
微微定神后,苏慕辰直接询问,“你将来有何打算?”
这个问题突兀,顾怀九却听懂了苏慕辰的言外之意。并非真的问他日后打算,而是问他心中所求。犹豫一霎后,他便轻声说出了那个深藏于心底的答案,“济世安民”。
他本以为永远也不会轻易地对谁说出心中的抱负,毕竟,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自量力。
然而,他今日却愿意对一个认识不到一天的人,吐露心声。
苏家的人,似乎都有一种,令人安心、信服的力量。
听到顾怀九的答案,苏慕辰不仅没有惊讶,心中反倒有一种,果然如此的荒谬感。
他凝眸,仔仔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不过十岁的男孩子。
苏慕辰的举动,并未给顾怀九带来任何不适。苏家人,似乎做什么都坦坦荡荡,光明磊落。
顾怀九并未躲闪,温和明亮的双眸迎着苏慕辰的目光,不惧不惊,不退不让。
苏慕辰看了少年许久,最终,轻轻闭上眼睛,做了决定。
这样惊才绝艳的少年,既然决定入仕,便注定不会平庸无为。他的才华,必然会引起无数人的注意。
可是,少年孤身一人,无背景,无人脉。又如何在这复杂污浊的官场生存呢?过于耀眼的才华,是馈赠,也是负累。
少年如今,澄澈单纯,光风霁月,才思敏捷。若是折在官场,未免让人惋惜。
如果他不知道这个少年的存在也就罢了,偏偏曦曦把少年带到他面前,他就断然做不到置之不理。
思及此,他不再犹豫,温声开口,“曦曦可有告诉过你我们家的情况?”
“并未。”
苏慕辰也不惊讶,他家两个孩子,一向低调随意,身份这种东西,并不放在心上,故而没有提起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我们家,本在京城,因前段时间我被调任到扬州做刺史,一家人才会到此。曦曦的祖父,你或许听过,帝师苏长风。我,是苏家次子,苏慕辰。我苏家在京城,虽不是数一数二,却也算有些地位。”
苏瑾听到父亲的话,十分诧异。父亲从不看重那些虚名,也从未像这样,几乎是炫耀般地摆出身份。
顾怀九听后,也很是诧异。初见苏家兄妹,便觉他们气度不凡,身份定不简单。却也未曾料到,竟是这般尊贵。苏长风先生,德高望重,名满天下,是无数学子心中的楷模,他又怎会不知。
顾怀九虽心中诧异,面上神色却未变,看苏家父子的眼神也丝毫未动。
苏慕辰见此,对这个少年愈发欣赏,心中的想法更是坚定。
“我也不和你拐弯抹角了。实话实说,我很欣赏你,也觉得你有能力实现你的抱负。然而,你虽年少,却也多少懂得,独自一人,在官场之中有多难。我实在不愿意看到,你这样的少年,一腔热血,满腔抱负,却深陷泥淖之中,平白辜负了自己,辜负了这天下。不瞒你说,我想拉你一把。如果你愿意,可以拜我为师。我苏慕辰虽没有什么通天的本领,却也能尽力护着你,让你在这条路上,走得平稳一些。至于其他,你也不必想太多。我若是想结党营私,也不必寻你这么小的孩子。说句不恰当的,这朝堂中,愿意为我苏家鞍前马后的,大有人在。再者,即便你成为我的学生,我也不会利用手中的权力、关系,为你铺路。你该走的路,还是需你自己一步一步走,我不会干涉。只是,如此一来,你可以少走许多弯路。如此,你可愿意?”
苏慕辰将自己的想法与意图一一挑明,再把选择权交给少年。
顾怀九看着苏慕辰,眼中是满满的错愕。苏慕辰幼年便凭借一首咏梅七绝而在文坛占有一席之地,后更是因其潇洒豁达的风度而为众士子推崇。如今,竟主动提出要做他的老师?
“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您这样做,对苏家显然是弊大于利。我不明白,您对怀九为何如此好。”顾怀九思索良久,答。
苏慕辰笑了笑,“爱才之心,人皆有之。有些人,愿为之赴汤蹈火;有些人,愿为之施以援手;有些人,会为之无动于衷;有些人,会为之嫉妒疯狂。我苏家,虽不至于为你前仆后继,却也愿在能力范围内护你周全。且,我有两件事需你许诺。其一,若是有一天,你有能力站在高位,当不忘初心,不负天下。其二,若苏家有一日遭遇不测,我要你无论如何,护住苏曦。”
顾怀九怔了怔,“我答应您。”
随即,他恭敬地跪下,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又接过小厮递过来的茶,双手递给苏慕辰。
苏慕辰接过,喝了一口后,开口,“我苏家也没有那么多规矩,今日,我既喝了你的茶,便是承认你这个学生。日后,不管是学业还是生活中,有何困难,尽管告知我,我自会尽我所能帮你。再有,我苏慕辰的学生,也容不得别人欺负。”
顾怀九知道,苏慕辰这话,便是将他纳入苏家的羽翼之下。父亲去世得早,从小到大,多少事情,都是他独自一人承受。今天,却有人告诉他,他不再是一个人了,有人也会护着他。一时之间,他不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只觉得心中有些酸涩,又有些欢喜。原来,有人庇护自己,是这种感觉。
“学生定不负老师所望,以天下为己任,以民生为己责。老师与苏家的恩情,学生也会铭记一生。”顾怀九郑重承诺道。
有些羁绊,从此注定。有些纠葛,避无可避。
后来,他渐渐记不清小时候的很多事情,但是唯独那句承诺,清清楚楚,从不曾忘。
那是他最初遇见的善意,也是这辈子都无法忘怀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