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的功夫,尹夜已经凭借自己超绝的脚力出现在了莱特市区边陲的一片黄沙地里。这里有一座破屋,凭尹夜对屋子的熟悉程度可以判断这绝对是他常来的地方,只是今晚他的心情似乎比以前来这里时还要糟糕的多。
他没有坐在自己过去摆好的椅子上,反倒是随意地瘫坐在地上,也不管身上的黑衣沾上了多少泥土黄沙。之前用来遮掩面孔的黑巾也被他扔在一边,露出他那张整夜都不曾示人的脸。剑眉星目配上两片薄唇本就可以让尹夜的脸称得上英俊了,可偏偏他又有两个跟眉眼和嘴唇完全不搭且总是配合苦笑一起出现的酒窝,这种面容上的不协调和他的性格一样矛盾。
尹夜渐渐更累了,干脆将双手也解放出来,直接躺倒在地上,感受大地的冰冷温度,脑海里回想起今天夜里那张令他无法出手的脸,随后思绪又逐渐飘远,遥远记忆里的另一张脸也跟着浮现出来,两张脸缓缓慢慢渐渐重合。“白宸...?阿晨...”随着最后几句呢喃,尹夜进入了梦乡。
十余年前,荒漠废土上爆发过一场规模空前的叛乱,领头的叛党在王国人眼里是杀人狂、是疯子,但在跟随他的士兵和人民眼中,却是救世主和太阳。他带领这些王国权贵和昏庸政府官员眼里毫无作用的社会残渣们建立起了这座名为英雄市的城市。
夜之城的建筑师孙尧因为夜之城公司失去爱人的他对政府万念俱灰,带着唯一的女儿孙晨成为了叛党最坚定的支持者之一。心善的他还在来路上收养了两个刚刚失去亲人的孩子,他们一个名叫粲楚,他身材壮硕、骄傲善谈,被收养后第一时间就表示要用一生来报答孙尧的生养之情。另一个名叫尹夜,饭量惊人却瘦小沉默,每天除了埋头吃完一碗又一碗饭外,就是偷偷盯着孙尧的亲生女儿孙晨看。
凭借着孙尧的一技之长,这个混合重组而成的四口之家过得还算不错。三个孩子大哥粲楚子承父业,建筑业务尤其是军备防御工事建造已经颇有水平;老二尹夜的食量比小时候正常了许多,跟随训练营的教练练习长跑;孙尧的亲女儿孙晨则总是跟粲楚腻在一起,几年下来倒也对军工建造有些了解。
一切本应就这么顺风顺水的发展下去。孙尧会变成老孙,安详晚年;粲楚可能会彻底继承养父的事业,成为比肩老孙的伟大战略建筑家;尹夜八成能凭借自己过人的天赋在长跑上有所建树;孙晨的未来最不好预测,但可以预见的是,只要有什么是她想要的,什么是她的哥哥们能给的,她就能梦想成真。
但“叛乱”终究是“叛乱”,总会有人站出来“拨乱反正”,对英雄市的战争爆发了。老领袖的身体此时已经不能支持,他的继任者本不顾什么情面,狂热的他只渴望胜利。孙尧应召入伍,他的孩子们却被继任者混乱的管理所遗忘。三个孩子只能守在父亲留给他们的老院子和父亲修好的边境哨塔间奔波,靠国家对边境人口的补给维持生计。
迷蒙的雾气在这时消失,尹夜从梦境中的冗长回忆中苏醒,他爬将起来,周围的环境却不再是熟悉的荒漠破屋,而是他更熟悉的魂牵梦萦了十几年的儿时小院。就连面前这张向着他怒气冲冲的小脸也和记忆里一模一样,是孙晨!
长大后的尹夜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身体丝毫不受控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孙晨说出他记了十几年的话,“尹夜!你个懒汉,粲楚哥一大早就去哨塔侦查了,你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赶紧给我起来去换他去!”孙晨的声音还是和记忆中一样得清脆好听,但这段话在此时的尹夜耳中,却是噩梦的序曲。
他爬将起身,想要控制自己的身体去说些什么,改变命运的轨迹,但无论怎样努力,终究是徒劳无功。命运似乎跟他开了一个玩笑,给他机会让他重新回到他这些年来无数次想回去的场景,却把他变成了第一视角的观众,能重新亲历,却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就这样看着孙晨走在自己前面,自己还是跟十几年前一样跟在她身后,走上那熟悉的塞外小道,记忆中的这一天晴空万里,今天的太阳也着实不孬,阳光照在穿着白衣留着黑色长发的孙晨身上,返回令人愉悦的亮光。尹夜却没什么心情,随着两人离哨塔的位置越来越近,他明显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双腿在微微发抖。
就在二人走到离哨塔约莫二百米出头远的地方时,空气中传来一阵淡淡的血腥气,尹夜的身体根据十几年前的历史行动,张开嘴唇道,“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啊阿晨,要不...我,我先上去看看,你先在这里等我。”尹夜自己则继续挣扎着反抗命运,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年的自己接下来会干什么,他不想再看一次。然而既定的剧情已经写好,尽管如今的他掌握了一身的本领,练就了超人的胆魄,已经彻底脱胎换骨,别说冲上哨塔去施展本领,他现在连多说一句话都做不到。
得到了孙晨肯定的答复和难得的几句夸奖后,依旧两股战战的小尹夜带着一颗轻飘飘的心和一个沉重的灵魂走上了哨塔,等待着他的不是平日里那声熟悉的问候,而是粲楚尸首异处的尸体。
身强力壮,胆大心细的大哥死了。标志性的浓眉染上了血污,眼神清亮的大眼也失去了神采,取而代之的是空洞的死气。布满伤痕的手掌握着刀,刃上沾满了血。他的身边还倒着几个穿着奇怪的士兵。这不是英雄市的军服,尹夜可以确定,英雄市的军服老孙穿回家的时候他见过。
大哥杀掉了所有敌人吗,哨塔安全吗,我该怎么办?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充满了尹夜的大脑,他来不及思考,甚至不上恐惧,他只想逃跑。大哥都打不过的敌人,他能怎么办?十余年后的尹夜灵魂已经放弃了挣扎,他在这个躯壳中看着自己“又一次”一溜烟儿从侧门跑了下去,躲在了哨塔底部的巨石缝中。
“有人!”他快跑下来时听见从塔顶传来陌生成年人的声音,庆幸自己跑的够快,耳朵够灵,可等他真正安全躲在石缝里时,他才真正想起来一件刚才被他抛在脑后的事儿——孙晨还在外面!一旦时间久了没见自己下来她必定会上塔查看,到时候等待她的是什么结果可想而知。
“我该去找她吗?”小尹夜抖得更厉害了。石缝中本来还算宽敞的空间在此时竟然显得有些狭小,尹夜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拘束的喘不过气来了。
“粲楚哥?尹夜?”孙晨的呼唤打断了小尹夜的思考,她的声音和脚步越来越近了,她要上塔了!
尹夜想要出去拦住她,但腿脚不听使唤,竭尽全力也只是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声怪叫,用作对孙晨的提示,也用作宽慰他良心的“解药”。看,他至少做了些什么,是孙晨她自己不听劝告要上去的,怪不得他。至少有那么一个瞬间,尹夜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可惜这种所谓的心里安慰只能持续很短很短的时间,须臾之后,往日的回忆、少年对少女的懵懂爱意又一起重新涌上尹夜心头,混合着对死亡的恐惧和对孙晨的愧疚一起击向他的大脑。渐渐地,他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双腿抖动得愈发严重,最后不堪重负,靠在石壁上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