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除夕, 是阖家团圆的节日,百姓们这一天不会再去上工做活,官府也会放假不处理政务。
不过这几日是炼丹的关键时刻, 被赵邺带来平宜县的这一万官兵还需要看守妖物,自然不能放假休息。
他们照常执勤,但罗怀却也特地吩咐人去买了牛羊, 回来现宰了,准备今天让大家伙都吃得丰盛点。
“对了,罗将军,那妖物一直不肯吃东西。”伙夫汇报道。
他负责军中的伙食, 喂养妖物的事也是他负责的, 可是从前天被抓开始,柏空什么东西都没吃。
“不肯吃东西?”罗怀愣了一下, 仙长说需要在灵丹将成之际活剖妖物的内丹, 而且每天也需要现取一碗妖血,柏空在丹成之前是绝对不能死的, 所以罗怀一听就重视了起来, 问道, “你们喂的什么?是不是你们喂的东西不合胃口?”
“就是猪牛羊肉这些。”伙夫抓抓脑袋, 犯愁道,“鸡鸭也试着喂过, 全都是现宰现杀,都是新鲜的好肉,可他就是一口都不吃。”
那么算起来已经有两天的时间粒米未进了,罗怀也不知道妖物不吃东西能活多久, 但为了保险起见, 他还是要尽快解决此事。
正好, 今日还没取血,他便在去找楚逸尘取血的时候,顺道问了一句:“楚公子,那妖物一直不吃东西,你看看有没有办法让他吃点?”
“不吃东西?”楚逸尘眉头蹙起,“你们喂的是什么?”
他说话时往前院去的脚步不自觉加快。
“就是猪牛羊鸡鸭这些。”罗怀将伙夫的说辞复述了一遍,同时大步跟上楚逸尘。
二人很快到了地方,恰好赶上伙夫喂食,楚逸尘便看到伙夫端了一大盘牛羊肉块,站在铁索距离之外柏空攻击不到的地方,远远地将肉块一块块扔到柏空旁边。
肉块确实如伙夫所说很新鲜,应该是现宰的,肉块上甚至还滴着血,但这滴血的肉块在雪地上滚了一圈后,又粘了满地的雪泥,最后落到柏空旁边时,就是一团血泥混合的肉团。
野兽不会计较肉干不干净,只要能填饱肚子,便是已经开始腐烂的肉它们都会狼吞虎咽,它们更加不会计较生熟,畜生向来都是茹毛饮血的。
可柏空不是个畜生啊……楚逸尘看着这一幕,心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罗怀他们没有故意苛待柏空,可就是这种无意识的偏见更加伤人,在他们眼里,妖物更近似于畜生,而非人,所以喂生肉也是理所当然。
楚逸尘用了很大的定力,才没有表现出心口的不适,他只装作如昨日一般的冷漠神情,淡淡道:“罗将军不妨喂些熟食,许是装人装太久,他更爱学人那样吃烹饪过的食物罢。”
被这么一提点,罗怀便恍然了,他想到京城与柏空相处时,柏空也是一直跟正常人吃的一样,不会像志怪传说里说的那样,妖怪披上人皮后依然难改本性,爱吃连皮带血的生食。
其实他早该想到,只是抓住柏空至今都是一副野兽的样子,从没有变成过人形,罗怀即便理智上知道这头白色巨兽就是京城共事过的柏空,心理上却还是很难将其划上等号,因此也从不曾将对方当成人对待。
“去弄点熟食,就照着我们的伙食做。”罗怀制止了伙夫继续投食的举动,吩咐道。
他吩咐完后,再转回头,就撞见一双幽绿色的兽眸。
柏空之前都是趴在地上,闭着眼睛,一副恹恹的模样,伙夫投食时他搭理都不搭理一下,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正直勾勾地往罗怀这边望,那不同于人类的兽眸让罗怀有点犯怵,犹如被狼盯上一样。
他心里下意识地一紧,但很快,又意识到,柏空看的不是他,而是他旁边的楚逸尘。
昨天柏空见到楚逸尘过来,远远地就晃起了尾巴,神态也亲昵无害得犹如自小养大的小狗一样,可今日再见,却显出几分疏远,便像是荒野上那些对人类警惕忌惮,又带有几分捕食欲望的野狼。
“楚公子,你要不要穿件胸甲……?”罗怀有些担心,他觉得今日楚逸尘去取血恐怕不会那么顺利。
“不必了。”楚逸尘淡淡道,他好似完全没有畏惧,只穿着那身没有任何防护力的棉衣,带着那把不过寸许长的匕首走上前。
罗怀紧张地看着,其实他知道穿胸甲也没用,之前在柏空手下受伤的士兵哪个没有身披甲胄?对人类来说坚硬的铁甲在妖物爪下跟泥偶无异,若非那铁索上有仙长绘的符箓,恐怕早被这妖物挣断了。
只盼着柏空还念着点旧情,否则若是直接将楚逸尘给撕碎活吞了,他可没法交代。
幸好,罗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楚逸尘安然无恙地走到了柏空身前,他解开染血的白帕,在昨日那道尚未愈合的伤口上,又划了一道。
血再次涌出,柏空冷眼看着这一切,他像是被雪冻住了似的,除了眼珠会跟着楚逸尘移动,其余整个身体,都保持着趴卧在地上的姿势,哪怕刀锋又一次割破皮肤,都一动未动。
可在血流满一碗,楚逸尘正想像昨日那样给他包好后转身离开时,柏空突然发难。
他一爪子将楚逸尘扑倒,按在身下,咧开锋利的獠牙,似乎下一刻就要咬下。
罗怀立即做出反应,他抽出兵刃,却不敢贸然上前,只与其他官兵一起在外围警惕地对峙。
他注意到,柏空虽然呲起牙齿,满脸凶恶的模样,可那悬于楚逸尘脖颈上方的利齿,却一直没有真正咬下。
楚逸尘看着压在自己上面的柏空,这或许是柏空第一回对他这么粗鲁,爪子不再是平常玩闹的力道,重重地按在他胸口上,压得他胸口有些闷痛。
可他此刻心里并不觉得如何痛苦,也没有任何恐惧,他只是在想,要是可以抱抱他就好了。
他也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想去抱住柏空的脑袋,顺着摸摸对方脑后的毛发,可他的手刚刚有前伸的趋势,便被理智制止。
他不能去抱他,他必须冷酷,必须无情,他必须装作跟他划清界限。
所以楚逸尘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柏空,他看着那双幽绿色兽眸中闪过的种种情绪,熔岩一样滚烫的怒火,被背叛的难过,还有更多的,如潮水一般绵延的不舍。
雪花不知何时从天空飘飘扬扬地落下,落在那在雪地上对峙的一人一兽身上,像一幅静默的画。
雪越下越大,就在罗怀以为这一人一兽要对峙到天荒地老时,柏空突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嚎叫,近乎一种呜咽,他抖掉肩背上落的积雪,移开了按在楚逸尘胸口上的爪子,背过身体,蜷缩起耳朵和尾巴,在大雪中团成一团白色的绒球。
他将脑袋埋在爪子下,再不去看他。
楚逸尘活动着被冻到发木的僵硬身体,慢慢站起身,他将盛血的玉碗交给罗怀后,便踉跄着往回走,不曾回过头。
晚上,官兵们都在吃着热腾腾香喷喷的牛羊肉,彼此间说说笑笑,玩玩闹闹,好不热闹。
虽然身体状况仍然很差,但或许是炼丹一事进展顺利,赵邺的心情还算不错,他特地恩准了不当值的官兵可以饮酒,另外还差人送了酒菜给楚逸尘,算作年礼。
官兵的伙食都是由伙夫做的大锅饭,不难吃,但也精致不到哪里去,可赵邺的饭食却都是宫里带来的内侍特制的,给楚逸尘送的这一桌好酒好菜,色香味俱全,让人看了就食指大动。
可楚逸尘却毫无兴趣,狐狸在桌上大快朵颐时,他就望着窗外出神。
这是他和柏空度过的第一个新年,他们本该是在山上的小屋里,忙忙碌碌,提前做好许多准备。
他会用买好的红纸写一副春联,再写几个福字,贴在木屋的门窗上,再给狐狸的窝棚旁边贴一个,还要提前做好过年的大菜,年夜饭必须丰盛,有些程序复杂的菜色甚至要从除夕前一天晚上就要开始准备。
除夕当天他会很忙,要做这一桌子菜实在不是个简单的事,但柏空可以帮他,帮他生火,帮他烧柴,还可以帮他包饺子。
不指望包得多好,毕竟他其实也是第一次包,自己都不太会,教柏空估计也教不出什么样子,但反正都是自己吃,包得再丑也不会嫌弃。
忙了一个白天后,到了晚上,他应该终于可以坐下来喘口气,然后他会喊上柏树妖和狐狸,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坐在桌边,吃着他和柏空准备了一天的年夜饭。
再晚一些,宴席散了后,他会抱着柏空温暖柔软的长毛,窝在榻上,看着窗边的落雪,静候新年的到来。
可这些设想全都落空了,他在屋中,尚有柏树妖和狐狸的陪伴,柏空却只能在风雪中,形单影只,孤身一人。
院外传来官兵的喝酒调笑声,楚逸尘却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着呼呼的落雪,久久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