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逸尘是无论如何没有想到, 赵邺会来这里。
来这里干嘛呢?来找他吗?
距离楚逸尘离京也差不多有两个多月了,他离开前那会儿,赵邺刚刚取代伍胜掌控京城, 朝廷中多的是人向他投诚, 为他献计献策,楚逸尘因病卧床时,赵邺总共没来探望过几次, 偶尔来探望也是待不了多久,匆匆得像是走个过场。
后来楚逸尘悄悄离开, 虽然没有支会任何人自己的去向,但赵邺真想找他也绝不会找不到,可他到雾隐山这一路却没有遇到任何阻拦,或是寻人的消息,说明赵邺压根没来找过他。
想来也是, 赵邺忙着应付三王,哪有功夫来管他的下落呢, 楚逸尘对自己在赵邺心中的分量看得还是很透的,虽说他和赵邺也算是自幼相识,但真正论起来,会因为担心他孤身上路遇到危险,又或者心疾发作无人照看, 而急追出来寻人的,唯有相识不过数月的柏空而已。
所以楚逸尘选择留在山上时也没什么犹豫,对他而言, 山下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牵挂的。
他当然也会在意云墨和老师, 不过这两人跟柏空不一样, 不需要他长久地陪伴, 偶尔去信一封报报平安就好。
那么,赵邺之前一直不曾来找,现在又突然来到这偏远的山野乡镇,是做什么呢?
是三王之患已经解决了,赵邺一统天下,高枕无忧时,突然想起自己这个老友,专程过来探望吗?
不,不太像。楚逸尘久住山中,倒是不知道外界的局势变化,但他不觉得赵邺能够在两个月的时间就把三王摆平,同时他也不觉得赵邺摆平三王后还会想到自己,乃至不远千里地专程过来探望。
那是赵邺又遇到了解决不了的麻烦,来找自己问策?
也不像,因为若是如此,赵邺大可不必亲自过来。他身为皇帝,在天下未定三藩未平的局势下贸然离京无疑是很危险也很鲁莽的,先不谈这一路上是否会遭到行刺,就说在京中,他刚刚掌控京城才多久,手底下人心思各异,其中说不定还有伍党的余孽,这么一离开,京城很大概率会出乱子。
赵邺完全可以只派个亲信来传话的,他亲自来这里这件事楚逸尘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而且,楚逸尘观赵邺的脸色,也觉得有些异样。
他记得他上一次见到赵邺时,赵邺面色红润,眉宇间满是风发的意气,终于除掉了伍胜,摆脱了傀儡之名,他正是放手施为,大干一番伟业的的时候。
可眼下,楚逸尘再去看,却见到对方眉宇间净是郁气疲态,憔悴苍白的面容上还夹杂着几分久积沉疴的病气。
屋子四周都点了炭炉,屋内的温度已经很高,甚至让楚逸尘都感觉有些热了,但赵邺手里竟然还紧紧抱了个手炉,身上还罩着大氅,像是十分畏寒。
他此刻双手捧着手炉正坐在茶几边取暖,见到楚逸尘进来,用这张苍白没有什么生气的脸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逸尘,你来啦。”
“陛下这是怎么了……?”楚逸尘没有寒暄,他直接发问。
因为这不太对劲了,这两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本该身强体健,正值壮年的赵邺变成这般模样?
“说来话长。”赵邺苦笑了一声。
“逸尘,坐下说吧。”他示意楚逸尘坐到茶几对面。
楚逸尘依言入座,入座时,那领着他过来的太监十分有眼色地拿来一个软垫,还对着他笑笑说:“公子,这屋内热,把外衣脱下吧,奴婢替您挂起来。”
确实有点热,楚逸尘想着这回跟赵邺谈话的时间应该不会短,便将外面罩着的御寒的大氅解下交给了太监。
太监拿着大氅退出了厢房,关好门后,屋内便只有楚逸尘和赵邺两人了。
赵邺为楚逸尘斟了杯热茶,他看着楚逸尘红润的脸色,叹息了一声:“逸尘,这两个月你应该过得很好吧,朕瞧着你比在京中时,气色好了许多。”
“是好了一些。”楚逸尘唏嘘道。
谁能想到,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他和赵邺的处境就调了个个儿,两人月前他缠绵病榻,苍白憔悴,而现在他因为重新见到柏空,以及这些日子日日修炼的缘故,体质改善了许多,不□□色红润,手脚一到冬天就捂不热的症状都减轻了,甚至心疾也是许久没有发作过了。
反观本该意气风发的赵邺,却成了眼前这般模样,和两个月前的自己何其相似,楚逸尘进来乍看到这副情景,便有一瞬的颠倒错乱之感。
但赵邺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总不会是像自己一样,为某人的故去而气血攻心,积郁成疾,因为根本没有人能在这位帝王心中占到这样的分量。
“陛下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变成这样?”楚逸尘再次问道。
“因为伍胜。”赵邺长叹着,慢慢对楚逸尘道出了这两个月的经过。
楚逸尘刚刚离开那段时间,赵邺还一切正常,异状出在一个多月前,那一日赵邺正跟几名心腹大臣商量如何应对三王,却突然感觉身体有些不适,他没有多想,只以为是自己这些日子被三王的事烦扰,劳累所致,便忍着这不适,继续与大臣商议对策。
然而他身体的不适感越来越重,他时而还会闷咳两声,赵邺便想提前结束会议,让人去请太医来给自己瞧瞧。
可还没等他将这些大臣们屏退,他就突然咳出一口血,仰面倒了下去。
等赵邺再次醒来,便听到太医说,他是中了毒,而且这毒不是近期中的,是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进入了他体内。
“这种毒来自西域,名叫断肠草,断肠草毒性奇特,服下后不会立即致死,且只要每月按时服用断肠草根茎处分泌的汁液,那么这种毒就一直不会发作,也不会让人有任何不适,把脉时更是完全不显,但若是一但停药,那么断肠草的毒性便会慢慢侵蚀你的五脏六腑,而在这期间你依然一无所觉,直到两三个月后,才会显露出症状。”赵邺苦笑说,“朕以为自己已经赢了伍胜,却不想他却早就留了后手。”
虽说伍胜已死,下毒之事死无对证,但在此之前,皇宫各处都由伍胜把控,想避开伍胜的耳目下毒一次或许还有机会,但每个月都对赵邺持续下毒,这件事只有伍胜能够做到。
楚逸尘听得一惊,他确实也没想到伍胜竟然做了这样的布置。
不过细细想来,也能够理解,对于伍胜而言,赵邺是早晚要杀的,下这种毒药既能掌控对方的生死,在自己想要的时间让赵邺“意外”病故,也能为自己万一遇到不测而埋一招同归于尽的暗棋。
这一招既毒又狠,楚逸尘心惊之余,连忙询问:“太医如何说?这断肠草可有解法?”
“没有。”赵邺摇摇头,“这断肠草的阴毒之处就在于此,它在毒性刚刚发作的那两三个月完全没有症状,毒素侵蚀得也很缓慢,但这速度会逐渐加快,等到显露出症状被人察觉,便已经病入膏肓,药石难医了。”
“逸尘,朕恐怕只有不到一个月可活了。”赵邺长叹道。
楚逸尘又是一惊,赵邺竟然只余一个月的寿命……虽说他对于赵邺的感情不像对柏空那样深厚,但怎么也算是自幼相识的故人,有同窗共患难之情,楚逸尘还是不希望赵邺死的,他试着建议道:“臣听闻民间也有些医者,虽不如太医院的太医有名,却也有些专治疑难杂症的古怪偏方,其中或许就有这断肠草的解法,陛下不妨找人试试。”
“朕自然是早已找过了。”赵邺道。
他是九五之尊,一朝病倒,自然是第一时间就让手下四处去寻访名医,悬以重金,然而名医来了一拨又一拨,赵邺的病情还是每况愈下。
楚逸尘面露复杂之色,他想宽慰赵邺,可又担心自己触及其的痛处,毕竟语言是这样苍白,赵邺身为万人之上的帝王,却一直活在伍胜的压迫之下,等好不容易除掉伍胜,熬到了出头之日,却又将面临不久于人世的结局,这种事换谁能够看开呢。
他沉默了半晌,才说:“那陛下为何到这里来?”
既然药石罔效,这最后的一月时间,赵邺怎么会跑到这偏僻的山野小镇中?这是楚逸尘到现在都没想明白的地方。
“朕来看看你。”赵邺身为人间最尊贵的天子,此刻脸上却露出了几分恳求,他对楚逸尘说,“也是想请你,救朕一命。”
“我如何能救陛下?”楚逸尘惊讶且不解,他是读过一些医术,但并未专研此道,所会的医理也就是最粗浅的那些,在山中给狐狸治治断腿可以,给赵邺解这样的奇毒,他根本一窍不通。
赵邺不会不知道这么点,那么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值得对方专程过来的,莫非……
楚逸尘刚刚有了一个猜想,就听赵邺说:“朕在民间寻访奇人为朕解毒,也并不是毫无收获,有一位仙长向朕献了一个丹方,只需用妖物的内丹做药,炼制出金丹服下,便可解世间百毒,朕听闻雾隐山中有妖怪出没的传言,逸尘,你久居山中,可曾见到过山中的妖物?”
楚逸尘心内一震,还真被他猜中了,赵邺是为了雾隐山的妖怪来的。
他不希望赵邺死,也愿意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为对方提供帮助,但是牵扯到雾隐山中的妖怪,绝对不行。
赵邺要的妖怪内丹绝不会只是普通的妖怪内丹,而且大魏有那样广的疆土,有妖怪传言的山林不止一处,京郊的那些山上就有不少,赵邺为何舍近求远非要到这雾隐山来呢?那名献上丹方的仙长也很可疑,即便赵邺并未透漏太多,但楚逸尘也有种直觉,对方的真正目的,恐怕是柏空。
楚逸尘心念飞转,面上不露声色,只做出一副质疑之状:“臣在这山中也住了些时日,从未见过什么妖邪之物,而且神鬼之说向来子虚乌有,当不得真。”
“哦?”赵邺说,“可逸尘的气色确实比两个月前好了许多,这山中当真没有任何特异之处吗?”
“自然。”楚逸尘笑了笑说,“臣在这山中不问世事,每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心中没有烦扰,身体自然就慢慢变好了。”
“是吗?”赵邺看着他,慢慢敛了笑容,“逸尘,你为何要骗朕呢?”
楚逸尘心下大震,但还是强装着镇定,答说:“臣没有欺骗陛下,臣所说的句句属实。”
可赵邺说出下一句后,他脸上的镇定便再也装不住了。
“朕知道你在山中跟一只妖怪生活在一起,”赵邺说,“那只妖怪是柏空,对吗?”
楚逸尘没有回答,但赵邺看着他大变的神色,便也颔首说:“看来朕说得没错了,柏空果然没死,也果然是个妖怪。”
“不!”楚逸尘回过神来,急忙否认,“臣不知道什么妖怪,而且柏空死时,陛下也是亲眼见到的……”
可未等他说完,赵邺便直接打断:“逸尘,朕可以不计较你的欺瞒之罪,但你必须帮助配合朕捉到这只妖怪,将功补过。”
话已至此,一切狡辩之言似乎都没有必要了。楚逸尘沉默片刻,也干脆直言道:“恕臣不能从命。”
他说话时悄悄将手伸向袖口,捏住藏于其中的定身符,先要找个机会逃离这里。
“你竟是要为了一个妖怪背叛朕?眼看着朕毒性发作,穿肠烂肚而亡?逸尘,你可真让朕寒心啊!”赵邺愠怒且失望,但随即,又不知为何,这怒意消解了下去,他摇头叹道,“罢了,总归你愿或不愿,都已经在帮朕了。”
楚逸尘神色骤变,未等他有所反应,一名伙计打扮的侍者便推门进来,向赵邺禀告说:“陛下,仙长和罗将军他们已经将那妖物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