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柏空的眼神暗示, 柏树妖心领神会,他佯作出一副刚刚注意到生人来访的诧异模样,迎上前去, 以苍老的声音开口说:“真是稀客,老朽在这山里住了那么久,还是头一次碰见有外人来,这位小友,既然有缘在这深山遇见,要不要去我家歇歇脚,喝几杯茶水?”
楚逸尘被这声音一惊, 方才意识到对方走到了自己面前,他下意识地答说:“好……”
说完又有些后悔, 他还没有想好怎么面对柏空的爷爷,但既然话已出口,便只好跟着对方朝木屋走去。
这间连夜赶工出来的木屋造得还是像模像样的, 该有的门窗都有,内里还做了桌椅板凳,和一张用来睡觉的床榻,除了整体过于崭新,以及屋内没有半点生活用品外,还是挺像那么回事的。
柏树妖看似熟门熟路地带着楚逸尘进屋, 实际上他跟楚逸尘一样是第一次来, 因此,他也是直到进屋后才发觉这屋里空空荡荡, 别说烧水的锅具柴火了, 连个喝水的杯子都没有。
他不由望了一下跟着进来的柏空, 柏空被看得脑袋一缩, 眼神四处闪躲,不敢跟柏树妖对视。
柏树妖暗自摇摇头,感叹了一下柏空办事的不牢靠,在招呼楚逸尘到桌边坐下后,他悄悄背过身,在袖子的遮掩下,他人类的五指突然开始变化伸长,就像是一截截正在快速生长的树枝,这些树枝在他的控制下相互纠缠成结,很快做出了一个杯子的模样。
柏树妖按照这种方法迅速做了两个杯子和一个茶壶,然后转过身,抚着气根变的胡须笑呵呵说:“这位小友,实在抱歉,我的旧居太过老旧已经不能用了,这新居刚刚建成,屋里东西还没准备好,没法烧热水,我叫我孙儿去盛点山泉水,你看可好?”
正常来讲,楚逸尘应该客气地答一句“不必麻烦”,但他一下被柏树妖口中的“孙儿”两个字吸引了注意力,心想这位老者的孙儿不应该是柏空吗?也没听说柏空有别的兄弟啊?
他正奇怪时,就见柏树妖将茶壶递给了那只领自己过来的大狗,而大狗真的一副听懂了的样子,叼着茶壶就跑出去了。
楚逸尘:“……”
他都看呆住了,愣了片刻才想起来说:“这是您的……孙儿?”
“是啊。”柏树妖乐呵呵地说,“这深山里寂寞,我那真正的孙儿又在年初时下山了,我养只小狗,就权当养孙子了嘛,顺道也让我那孙儿多个兄弟。”
楚逸尘:“……”
一时不知道该吐槽柏空突然就多了这么个狗兄弟,还是吐槽这小狗属实有点大了。
他无言了一阵,而在此期间,柏空也迅速地跑到了临近的一处山泉边,将茶壶里装满了水,随即叼着盛满水的茶壶跑回木屋。
柏树妖接过茶壶,又顺手揉了下柏空颈侧的绒毛,其实他的习惯是揉一下脑袋,但从树身变作人形后,身高就一下变得矮小许多,以前摸脑袋只需要垂下树枝,现在想摸却够不着,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摸一把颈边的毛发了。
他替自己和楚逸尘各倒了一杯山泉水,热情地招呼说:“这山里的泉水比别处的甘甜,小友快尝尝。”
“麻烦您了。”楚逸尘先客气了一句,方才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夸奖道,“确实比别处的水多了几分清甜。”
“那是!”柏树妖笑呵呵地说,“这雾隐山不比其他地方,山中灵气浓郁,草木长得比别处茂盛,水质也比别处要好。”
“确实是个隐居的好去处。”楚逸尘真心实意道。
他来的这一路上虽然遇到过几次危险,但撇去这些,雾隐山水草丰茂,秋季的山林中走上几步就能见到一棵结满了果子的果树,而且这里还人烟稀少,清静自在。
“好是好,就是太静了些,老朽我一把年纪了,在这山里孤老也无妨,但我那孙儿却还没见过山下的繁华,也没有成过亲娶过媳妇,所以我让他下山去了。”柏树妖跟楚逸尘闲聊,他状似不经意道,“对了,小友为何孤身到这荒山来?这地方可是有猛兽出没的,一个人进山很容易遇到危险。”
“我、我来找人……”楚逸尘支支吾吾地说。
“哦?”柏树妖奇怪道,“据老朽所知,这深山里除了我和我孙儿就没有别人居住了,我孙儿年初时下山后,这山里就只有我了,小友,你来找谁?”
“我……”楚逸尘停顿了片刻,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开口道,“您的孙儿应该是柏空吧?其实我跟他认识,他是我的……”
他在称呼上卡壳了一下,朋友这个词并不足以概括他和柏空的关系,可是丈夫或者情人……楚逸尘已经不抗拒这样的称呼了,柏空叫他老婆也好,世人怎么看他也好,他都不在乎了,他此刻迟疑是怕吓到柏爷爷,毕竟这天下能接受自己孩子跟一个同性搅合在一起的父母长辈是很少的。
他犹疑半晌,最终也只说:“他是我的朋友……”
“只是朋友?”柏树妖意味深长地说。
楚逸尘一愣,随即表现出一种秘密被人窥破的慌乱和紧张。
“我的意思是,”柏树妖这才慢悠悠地又补了一句,“你为了柏空不远千里地到这深山里来,普通的朋友做不到如此,你们一定是比普通朋友更亲近的关系吧?”
“是……”楚逸尘稍松口气,是了,柏空的爷爷是不会知道山下发生的事的,他定下心神,答说,“我跟他比一般的朋友更亲密。”
“我就说这荒山野岭怎么会突然有人来,原来小友跟我孙儿认识,我这孙儿第一次下山,很多事不懂,在山下期间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还望小友多多担待。”柏树妖笑呵呵地说。
“不!怎么会?”楚逸尘连忙说,“他帮了我很多,平日也是他照顾我居多,要说麻烦,那也是我给他添了很多麻烦。”
“小友太客气了!”柏树妖摇摇头,语气嫌弃,“我那孙儿什么德性我最清楚了,也就是武功还好,为人处世方面简直不能提,也怪我,把他养在这深山里,从小到大也没跟什么人接触过,下山还不知道会惹多大的麻烦。”
“不,真的不是!”楚逸尘再次否定,“柏空很好,他很会照顾人,性格也好,从来不会跟我计较,能遇见他,是我的幸运……”
楚逸尘说了许多柏空的优点,柏树妖听了片刻,突然说:“那你喜欢他吗?”
楚逸尘又是一愣,但有了之前的铺垫,他觉得对方问的喜欢应该只是朋友间的喜欢,毕竟柏爷爷并不知道他和柏空的事,因此他坦然答说:“喜欢。”
柏树妖面露笑容,同时悄悄朝蹲坐在桌边听他们说话的柏空望了一眼,却没看到任何他想看到的被楚逸尘的话触动的神情,只看到一只傻狗在吐舌头。
真是一点窍儿都没开。柏树妖在心内叹了口气。
“柏空能有小友你这样的朋友也是他的幸运,”柏树妖说,“对了,小友这回进山是为了什么?可是柏空在外边出了什么事?”
终于问到了楚逸尘最不愿面对的一个问题,他不由有些紧张,放于桌下的双手紧紧攥着,但他既然来了,总该给老人家一个交代的。
因此,深吸口气后,楚逸尘终于开口:“我这回来,便是想告诉您,柏空他……”
他将行囊里那个装着柏空骨灰的盒子拿出来,小心地放到木桌上,同时将他这半年与柏空相遇的经历,以及柏空最后死亡的原因,原原本本地朝柏空的爷爷说了一遍。
说完后,楚逸尘长松一口气,便如卸下了什么重负,给柏空的爷爷一个交代是他此生仅有的必须要做的事,接下来,无论柏空的爷爷如何表态,即便是让他赔命,他都不会有任何二话,甚至某种意义上,这还是给他这行尸走肉般的人生的一个解脱。
可柏树妖听完后,没有任何表态,他既不愤怒,也不悲伤,他只是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然后端起茶杯又喝了口水,闲适得像是在茶楼刚刚听完一段评书。
“您不怪我吗?”楚逸尘忍不住说。
“为什么要怪?”柏树妖一脸不解,“那不是他自己去送死的吗?又不是你叫他去的。”
蹲在旁边的柏空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点完头才想起自己是一只听不懂人话的小狗,连忙心虚地朝楚逸尘看看。
幸好楚逸尘根本没工夫注意他,楚逸尘此刻满心不理解,或许不怪他还有理由,可为什么眼前这位柏爷爷一点都不难过呢?那不是他唯一的孙儿吗?
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柏树妖微微一笑,说:“生死有命,就像这山中草木,总是有枯有荣,人活着总有一死,无非是早晚的区别,既然是他自己的选择,那即便是死在当下,他也是心甘情愿的,我又何必替他难过呢?”
“可是……”楚逸尘还是无法理解柏爷爷这过于超脱的态度,然而未等他再说些什么,柏树妖又说:“对了,小友,既然柏空不在了,那我也不必再守在这里等他回来,我想趁着腿脚还能走动,去外边游历一番,只是我这小孙儿无人照顾,我走了也不能安心,正好你来了,看他的样子也挺喜欢你的,可否劳烦你留下来照顾他呢?”
他口中的小孙儿自然是指的一直蹲坐在旁边的大狗,楚逸尘不由朝那张傻傻的狗脸看了一眼。
柏空没注意楚逸尘的视线,他在看柏树妖,因为柏树妖没按照剧本走,正确的剧本应该是等楚逸尘送完遗物后,柏树妖就劝对方下山,结果他现在非但不劝,还一副要把对方留在山里的样子。
他努力地对柏树妖挤眉弄眼,提醒对方回归正确的剧本,可柏树妖只当看不见,继续说:“我原本是想把他交给柏空照顾的,现在柏空不在了,我也只有你可以托付了。”
他都这样说了,楚逸尘自然是不好拒绝,而在他刚刚答应下来后,柏空的爷爷竟然就站起身,说:“那我这就出发了。”
楚逸尘:“……”
这也太快了,怎么跟演员赶场一样。
走之前,柏树妖还特地摸着柏空的狗头对楚逸尘交代了几句:“他会自己找吃的,食物你不用担心,平常有什么要帮忙的也可以吩咐他去做,他很聪明,能听懂一部分人话,但你不要让他下山,也不要让别人看见他,他长得有些特别,容易被山下的人误以为是妖怪。”
说完,他就背着双手,潇潇洒洒地走了。
只留下心情凌乱的楚逸尘,和蹲坐在旁边的那只,刚刚被托付给他的“柏空的狗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