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胜听着属下汇报来的消息, 面色阴沉如水。
伍锋,他一手养大,亲自教习武艺, 给予无限信任的义子,竟然暗藏着这样可怕的祸心。
那么多亲卫都说看到了伍锋跟细雨楼的人在山中密会, 他心存怀疑, 觉得或许是有人栽赃嫁祸, 夜里搜山时又有人看到伍锋拒捕抗命, 杀了两个定胜军士兵,趁着夜色潜逃, 伍胜仍然将信将疑,毕竟天色太黑, 只要身形相仿,面容再做些伪装,是很容易让人误以为那就是伍锋的。
但谨慎为上,他还是试着查了查伍锋在军中的关系,这些年他的重心放到了朝政上,很多军务都交给了伍锋处理, 对军中了解得不及以前那样详细了,此番一查, 方才知晓伍锋在军中暗结党羽,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已经培植了一批不小的势力。
他抓了与伍锋来往最密切的几个,审讯一番后, 竟得知了伍锋早有刺杀他取而代之的想法。
审讯是分开进行的, 而且他是临时起意秘密抓捕, 连串供的时间都没有, 也断没有栽赃诬陷的可能,几份内容相仿的供词正摆在伍胜面前,伍胜这回是不得不信了。
虽然这些供词中都没有提及伍锋与细雨楼来往的事,但想也知道,伍锋是不会将所有事都告知旁人的。
事到如今,一切已然清晰明了,伍锋勾结细雨楼在山中密会,伍俊带人伏击擒拿叛徒时意外遭遇山洪,与侍卫失散,随后被细雨楼的刺客,又或者伍锋本人发现,扭断脖颈而亡,伍锋则潜藏在山中,杀死几个兵卒后逃跑。
伍胜不是不愤怒的,他万没有想到竟在身边养了一头这么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豺狼,还害死了自己唯一的亲儿子伍俊,但除了这滔天的愤怒,他心中却也有更多的痛苦,中年丧子,还是一夜连失两子。
对伍锋,诚然,他是想养一柄刀,能够为他的俊儿开疆扩土,征伐天下,但这么多年亲手带在身边教养,他自然也是有感情的,若非如此,他何必给伍锋那么高的地位,让他成了统领万军的指挥使,衣食住行也全都跟伍俊一般,扪心自问,伍胜这些年从未短过伍锋什么,甚至责骂也是对伍俊更多点。
可这头豺狼还是不满足,他想要除掉伍俊,想要等自己死后继承自己的位置,四个月前京城外那次刺杀想来也是伍锋所为,可恨他当时太过信任对方,竟然将这批刺客交给了伍锋审理,难怪什么都审不出,最后刺客还被劫走了。
伍胜心绪繁杂,愤怒,痛苦,悔恨,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久久无言,下属还在等着他的指示,如何处理这些跟伍锋一起谋反的叛党,见伍胜久不答话,便试探着唤了一声:“大人?”
“先关起来。”伍胜语气疲惫,他已经年愈四十,平时看着精壮有力,不显老态,但痛失亲子,又被一手养大的义子背叛后,他却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眉宇间净是疲倦,行事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果断。
属下面露担忧,既是担心伍胜的状态,也是担心他们自己的前程,他们是伍胜的心腹嫡系,自然是跟伍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眼下前线还在跟三王打仗,主帅如此颓丧,如何能不让人担忧。
他们有心想劝,但伍胜却没心情听,在他们开口前,便挥了挥手,屏退所有人,然后一个人坐在书房中,对着幽微的烛火,独坐到天明。
清晨,书房的门再次打开时,昨夜还担心不已的属下便发现他们那个熟悉的主帅又回来了,虽然伍胜在这一夜间两鬓染上了几许霜白,可他周身的气势更甚以往,像一头挂满伤痕的老虎,伤痛并不能打败这位百兽之王,他依然雄健强大,虎目中满是睥睨天下的威严。
征伐天下,是为了把这江山留给伍俊,留给他们伍家的后人,但同时,也是为了成就伍胜自己万世的威名,他不会因为伍俊身死就停止,儿子没了,他却还有女儿,还有旁系的亲属,想找个继承人总归是能找到的,在那之前,他要把这天下一切胆敢与他作对的叛党都扫平。
伍胜来到军中,连下几道命令,其一,在军中进行一番大清洗,一切与伍锋来往过密的,全都下狱审查,其二,将已经招供的那几名跟伍锋合谋的叛徒在校场上,当着所有人的面,五马分尸,其三,向全国所有州府县城,发布通缉令,他悬赏万金,只要伍锋的头颅。
而除此之外,他还单独召见了一个人。
伍俊之所以会怀疑伍锋,带着人上山埋伏,归根究底,是因为柏空,其实在查出伍锋的罪证之前,伍胜对这个人是多有怀疑的。
虽说柏空在伍俊出城后便主动来告知了他,但也难保这不是对方为了洗脱自己故意如此。
即便现在伍锋的罪证确凿,他却也没有全然相信柏空,他此番把柏空叫过来,便是存了一番试探打量的用意。
不过楚逸尘早有所料,已经提前提点过柏空面对伍胜时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因此一番交谈后,伍胜也没有对柏空做什么,只挥挥手让他走了。
柏空回去后将他跟伍胜对话的内容朝楚逸尘一说,楚逸尘一时有些拿捏不定,伍胜目前对柏空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是信,还是不信?
信的话,为什么伍胜在交谈时反复询问柏空当日目睹伍锋与细雨楼的人来往的经过,不信的话,他怎么又会放柏空平安离开。
他不免有些担忧柏空的安全,害怕伍胜已经起了疑心,现在按兵不动只是为了麻痹他们,但隔日,他便知道,他想错了。
伍胜确实已经相信柏空了,他以汇报有功的名义,给柏空升了官,从正六品的百户升到从四品的卫镇抚使,并且他还将柏空调来自己身边,不再只让柏空去做练兵巡查清理沟渠这样的杂事,他分派给柏空一些更为重要的任务,虽然依然够不上核心,但柏空在定胜军中的地位却也大大提高了。
楚逸尘听到这个消息后,终于松了口气,伍锋死后,伍胜又清理了一批人,正是无人可用之际,提拔柏空倒也是顺理成章。
他不用担心柏空的安危,终于可以把精力放到其他事上。
伍锋已死,最后的障碍也没了,只要除掉伍胜,则大事可成,他们这些日子已经联络了不少朝臣,只等着赵邺起事后一呼百应,届时京城将尽数归于赵邺的掌控。
楚逸尘通过书信跟赵邺商讨着刺杀的计划,凌宏死后,细雨楼的人将他的尸体处理好,又在他教坊司的住所中留了一封家中父母生了急病所以连夜回家探亲的书信,以此来掩盖他的身份和死亡,赵邺同时另外派了一个人装成仆役混进教坊司,帮着他和楚逸尘互相联络。
对于如何刺杀伍胜,赵邺显得比楚逸尘更为热切,书信交谈的速度太慢,已经不能满足赵邺那急不可耐的心愿,正好三王在前线又闹了些乱子,伍胜忙于应付,无暇注意其他,赵邺便找了个机会出宫,又来到那间厢房,与楚逸尘密会。
多日不见,赵邺倒是如之前一般无二,他颈部之前被柏空划伤,但其实只是很小的一道伤口,就破了点皮,是他自己当时太害怕,才以为被割断了动脉,今日与楚逸尘见面时已经看不出伤痕,反倒是楚逸尘脖颈上被伍锋掐出的淤痕至今未消。
赵邺见面后先是关心了一下楚逸尘的伤势,随即便急不可耐地切入了正题。
这些日子关于刺杀伍胜的计划,他们已经商讨过好几个版本,但要么风险太大,要么有其他的顾虑,因此一直不能达成统一。
赵邺这回来其实不是为了与楚逸尘商量新的计划,而是为了说服,在他看来有一个计划极其完美,成功率极大,可楚逸尘偏偏就不同意。
“中秋宫宴最好的机会,届时文武百官都会赴宴,而且不能穿甲,不能执锐,连伍胜也不例外,虽然宫宴的防卫都是伍胜的人,但柏空正好也在其中,只要由他动手,必然能打伍胜个措手不及,再加上他那身武艺,可以说是一击必中,如此大好的机会,逸尘,你还在犹豫什么?”赵邺不解道。
楚逸尘摇摇头:“太险了。”
这确实是很好的机会,成功率也极大,但这对于柏空而言,太险了,他是武艺高强不错,可伍胜又岂会是一个好对付的人?伍锋的武艺是他一手教出来的,早年间,楚逸尘还没出生的时候,伍胜的威名就已经远播四海了。
即便他已经年愈四十,但他的武艺也依然不容小觑,即便不带兵刃,柏空想拿下他也没那么简单,更何况周围其他士卒全是伍胜精心挑选的卫兵,柏空就算能够得手,只怕也逃走不及,他很可能会被乱箭直接射死。
“想刺杀伍胜如何能不冒险?”赵邺说,“在其他时候,伍胜身边的防卫只会更严更密,我们接近都是困难,更何谈刺杀?逸尘,这可以说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楚逸尘沉默不语,他当然也知道这点,所以这些日子才一直没有跟赵邺商讨出个定论,若是有别的方案可行,他自然是早就提出来了。
“朕知道你是担心柏空的安全。”赵邺放缓语气,循循善诱,“朕会提前安排细雨楼的人埋伏在宫中,柏空一动,他们便也会立刻行动,帮助分散周围护卫的注意力,凭柏空的武艺,未必会有事。”
可楚逸尘沉默片刻后,还是摇了摇头。
宫宴的防卫堪称里三层外三层,柏空根本等不及细雨楼的人突破防卫闯进来,就已经会被擒住,亦或者射死。
他这样说不通,赵邺不由冷下声音,说:“你怕柏空冒险,可这一路走来,谁没有冒险?你没有冒险?朕没有冒险吗?”
“这中秋宫宴,朕也会在,朕也在冒险,因为朕知道,想做大事,是不可能不冒任何风险的!”赵邺看着楚逸尘,“退一步说,就算柏空牺牲了,朕也会给他足够的追封,爵位官阶,万世的美名,还有他的亲属家人,朕也会善待。”
“不……”楚逸尘之前都沉默不语,在听到柏空牺牲的可能时,他却忍不住出声了。
这反驳声让赵邺愈是不快,他严厉道:“不什么?你当日跟朕说的宏图伟业,朕相信了,也是因为相信于你,才会愿意同你一次次冒险,可如今成功在即,你却如此优柔寡断!”
“柏空牺牲又如何?细雨楼的人牺牲了多少?凌宏是父皇留给朕的亲卫,不也牺牲了吗?一将功成万骨枯,逸尘,你到底在犹豫什么?!”赵邺的语气已经近乎质问,他问得楚逸尘哑口无言。
沉默中,赵邺突然说:“逸尘,你是不是爱上他了?”
楚逸尘被问得愣了一下,随即几乎是下意识地否定:“不,怎么会?”
他语气慌乱且急切,像是急于撇清一个难堪的污点。
柏空是个男人,他怎么会爱上一个男人呢?
他对柏空的感情,是感激,亏欠,还有这么多日相互陪伴的一种……友情,没错,是友情。
那日同意柏空吻他,也不过是因为于心有愧,想要补偿一二罢了,他没有离经叛道地爱上一个男人,当然没有。
“朕想也是,逸尘家学优良,断不会像那伍俊一样,做这等与男子厮混,寡廉鲜耻,伤风败德之事。”赵邺说。
楚逸尘很勉强地笑笑。
赵邺又说:“既然如此,逸尘也无需再犹豫,你就将这计划告诉柏空,劝服他同意。”
自赵邺说出那句话后,楚逸尘脑子便很乱,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答复的,好像应了,又好像没应,等他回过神时,赵邺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