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定胜军在城中大肆搜捕巡查的举动, 劫囚一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然而一连搜了七八天,几乎将京城翻了个底掉儿, 却一直没有刺客的踪迹。
终于, 在劫囚发生后的第十天,伍锋带领的卫兵在城北发现了一处被人偷偷掘开的废弃多年甚至在地图上都未标出的水道, 如无意外, 那伙刺客极其同党早已从水道逃出城了,伍胜得知此事后又是一番大怒,据说把连伍锋在内的一众将官叫到跟前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便到此为止了。
也只能到此为止, 刺客既然已经出城, 那便是游鱼入海, 再想循迹就难了。
当然, 伍胜若真是调集全国之力搜捕, 也未必不能捉到他们,只是他到底不是名正言顺的天子,他虽然把控了京城,但京外却还有不受控的藩王, 伍胜分派在各地的兵力是不能轻易调动的, 否则牵一发动全身,这些藩王们很可能会借机生事。
因此, 伍胜只象征性地让人在全国张贴画像通缉那些逃跑的刺客及细雨楼一众门人外, 并没有再做任何实质性的举动。
同时, 定胜军内部对于内鬼的排查也没搜出什么结果, 倒是搜出了几个偷运军中粮草出去贩卖的污吏, 虽然数额都不大,但伍胜治军严明,眼里容不得沙子,当即就叫人把这些污吏拖出去,在校场上,当着全体官兵的面斩了,以儆效尤。
此事至此暂时告一段落,连续加班了快半个月的柏空终于可以恢复正常的放班时间,像他的那些同僚,放班后要么找个地方喝酒,要么去花楼找姑娘玩,但柏空不一样,他有老婆,对老婆负责的男人是不应该出去鬼混的,所以柏空拒绝了一切喊他喝酒夜游的邀请,放了班就往教坊司走。
不过,他走到半路时碰见一个卖马蹄糕的铺子,就忍不住停住了步伐。
楚逸尘之前让柏空不用天天带点心给他,柏空答应是答应了,但把食物带回巢穴是一种短时间难以改变的习性,柏空仍然有一种投喂楚逸尘的冲动。
再者说,就算老婆不吃,他也可以吃嘛。
于是假公济私的妖怪便去卖马蹄糕的铺子前排起了队,这家的马蹄糕应该很好吃,所以排的人很多,柏空等了一会儿才轮到他,让老板打包好一份带走后,柏空开开心心拎着马蹄糕出了店门。
他方才进店前还是白天,离日落天黑还有段时间,但就进店的这一会儿功夫,出门抬头一看,竟然已经是黑压压一片了。
这自然不是太阳突然加速下落了,而是要下雨了。
春末多雨,这些天时不时会突然来上那么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所以众人也见怪不怪,行人默默加快了脚步,摊贩提前开始收摊,柏空也赶紧将装着马蹄糕的油纸塞到怀里,然后抓紧时间往教坊司跑。
他腿长,跑得也快,因此跑到教坊司时,竟然比正常放班不买点心的回来时间还早一些,并且,也正好赶在雨彻底下大前,几乎就在柏空刚踏进坊门的一刹那,屋外就猛一阵哗啦,雨如落珠,砸得还在街上的行人瞬间淋透,狼狈得找地方避雨。
而柏空,身上只是落了一层散碎的雨珠,他随意地抹掉,确认怀里的马蹄糕没被淋湿后,便兴冲冲地跑上了二楼找楚逸尘。
白天柏空都要去营中执勤,楚逸尘在坊中做什么他并不知道,不过他每回回来,楚逸尘基本都是坐在桌边一个人看书,想来今天也该是如此,可柏空推开屋门一看,屋中除了楚逸尘外,却还有一个陌生男人。
若单是如此也就罢了,毕竟两个男人同处一室说明不了什么,而且那个陌生男人一身如云墨一样的下人打扮,兴许是给楚逸尘来送东西的。
可,楚逸尘和那陌生男人见到突然提前回来的柏空,脸上竟然露出了如出一辙的惊诧,以及一丝一闪而逝的慌乱。
像是做贼被发现了一样。
正常人看到这一幕很难不产生一些不好的联想,柏空倒是没有那种联想,但是他的视线也在楚逸尘和那陌生男人身上来回逡巡着。
凌宏反应很快,除却那一瞬的惊诧慌乱外,他迅速调整好了神情,如正常的小厮一般恭敬地说了一句:“楚公子,东西我给你递来了,若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楚逸尘也醒过神来,连忙应了一声,同时扬起笑容,若无其事地朝柏空走去,说:“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今天军中事情少,放班得早,外面又下雨,我就一路跑回来了。”柏空回答着楚逸尘的问题,视线却仍落在正往屋外走的凌宏身上。
楚逸尘见状,便遮掩式地解释了一句:“那是给我送东西的小厮,我屋里的纸快用完了,云墨又忙,便请他帮忙买了些。”
柏空进屋时,桌面上确实放着几张摊开的宣纸,楚逸尘这个说法其实很合理,但,在凌宏即将走出屋门,与柏空擦肩而过时,柏空的鼻翼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盯着有些微紧张的楚逸尘看了片刻,“哦”了一声。
“我给你买了马蹄糕。”柏空没再在门口杵着,他进了屋,将装着马蹄糕的油纸包放在桌上拆开。
见柏空没有再抓着方才的事,楚逸尘终于松了口气,他也走到桌边坐下,说:“怎么又买了?”
他上回才跟柏空说不用专门绕路替他去买点心的。
“我没有绕路,只是回来的路上正好看见的。”柏空说,“而且我看店外围了很多人,应该很好吃,就想带给你尝尝看。”
楚逸尘动作一顿,他看着柏空,一时说不出来话。
之前他跟柏空说不用买点心后,柏空隔天带了一朵花回来,楚逸尘当时很诧异,问柏空为什么要带花给自己,柏空的说法就是,他看到这朵花开得好看,便想带给楚逸尘看看。
今日同样,柏空买点心的原因,也只是因为他觉得这家点心好吃,便想带给楚逸尘尝尝。
有些人很会说情话,山盟海誓张口就来,听得人感动不已,柏空从来不会这些,可那些浪漫动人的情话楚逸尘听了毫无感觉,甚至觉得虚伪做作,柏空这简简单单两句话,却让他的心不受控制地颤动了一下,因为柏空做这些事的深层逻辑,其实就是他想把见到的一切好看的,好吃的,一切他觉得好的东西,都带给楚逸尘。
这份情意真挚且纯粹,像是阳光一样明烈,可楚逸尘并不配享受这样的阳光,他内心满是阴暗仇恨,对于柏空,他也一直是利用和欺骗,他是个阴险狡诈的骗子,阳光只会照出他的不堪。
但即便如此,楚逸尘仍然会为这种纯粹的光芒而心动,动物有趋光性,人也有追求美好事物的本能,他不爱柏空,可他因为柏空对他的爱而感动,乃至一时失语。
过了片刻后,楚逸尘方才平复过来,在柏空的催促中,他拿起一块马蹄糕尝了一下,这回不像上次的山楂糕那样,因为夹杂着回忆而泛出一股涩味,他只尝到了纯粹的甜。
“好吃吗?”柏空期待地问。
“好吃。”楚逸尘真心实意地说,他同时又拿了一块。
柏空见状便开心了起来,楚逸尘以往只吃一块,这回竟然拿了第二块,想来他买的东西真的很好吃,妖怪为自己的眼光洋洋得意。
不过楚逸尘本来就吃得少,同时也不太爱甜食,所以他最终也就吃了三块,剩下的便被柏空包圆了。
两人分吃完点心后,天也黑了下来,楚逸尘点上灯,然后拿出之前积累的错字本,开始每天的授课时间。
他除了教柏空认字,他同时也教柏空写字,不指望柏空写得多漂亮,但起码要板正一点,认得出来是个字。所以复习完一轮错字,再学完一轮新字后,楚逸尘又让柏空把今天所有的字按照他写出来的范例抄写三遍。
柏空坐在桌边,认认真真地临摹着楚逸尘的字,写字讲究笔画的拆解和勾连,但字体在柏空的认知里其实就是一个个奇怪的图形,他不是在写字,他更多时候是在画字。
是楚逸尘一直教他,并且在他写字时在旁边纠正,他才勉强有了笔画的概念,握笔的姿势也稍微像了点样子,不像之前那样只是把笔杆紧紧攥在手里,犹如攥着一个沙包。
不过,他做妖怪做了那么多年,下山做人才几个月,学字更是还不到半个月,所以他时不时又会走回头路,用回之前的错误姿势和写法,但一般这种时候楚逸尘便会出声纠正,握着他的手带着他重写一遍。
写着写着,柏空不自觉又开始画字了,他画了几个后突然醒悟过来,连忙偷偷瞥了一眼楚逸尘,怕对方生气觉得自己不认真。
楚逸尘并没有生气,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柏空又写错了,他正在走神。
自那一天与赵邺会见后,凌宏便被赵邺指派给了他,负责保护他的安全,同时也负责帮助他和赵邺互相通信联络。
那日楚逸尘对赵邺说的计划只是个大概,要具体实施,还有很多细节处需要落实琢磨,这些日子柏空在忙,楚逸尘也没闲着,在柏空不在的白天,他通过凌宏和赵邺有多次书信往来,共同商讨推演着计划。
第一封密信和传位诏书已经发了出去,跟楚逸尘预想的一样,端王睿王康王俱都意动,却又顾忌着另外两人而不敢接诏,第二封诏书赵邺早已拟好,不过楚逸尘让他缓缓再发,且让这三王先争吵一番,等到他们吵累了,赵邺再发第二封信,就会更容易说服对方。
利诱这一边没什么问题,麻烦的是威逼,那天之后,赵邺便开始动用自己手下的力量去调查伍胜,不过伍胜对于三王到底有什么样的计划,是机密中的机密,外人不是那么好打探的,赵邺的人一连打探了数日,毫无进展。
虽说实在找不到的情况下,可以自己伪造,但总归伪造的证据比真正的证据在说服力上差了一些,如果可以,楚逸尘还是更想用真的证据。
除此之外,还有联络朝臣的事,如果一切按照计划发展,那么在京中发动宫变时,出来支持赵邺的大臣越多越容易成事,这种事自然不能等到事发时听天由命,得提早跟一部分大臣通气,可选谁通气又是一个问题,有些人是明晃晃的伍党,但有些大臣表面上不是,背地里却未必不是,这个人选得慎之又慎,否则若是被伍党的人知晓,他和赵邺便危在旦夕。
楚逸尘有很多事要想,与他想的这些事相比,教柏空写字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小事,因此,他不光没注意到柏空又把字写错了,也没注意到柏空抬起头,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又低下头去,自己纠正了自己的错字,重新抄写着。
一直到门外传来一阵叩门声,楚逸尘才从思绪中醒神,他喊了一声进来,凌宏便推开门,说:“楚公子,管事找你有点事,让你过去一趟。”
若真是管事找他,让云墨来喊他就是了,不该找到凌宏,楚逸尘立刻就意识到应该是赵邺来信了,平常这个时候赵邺也会来信,不过柏空之前放班晚,这个点都还没到家,所以凌宏可以直接把信递过来,但今天柏空晚上不加班了,回来得还出乎意料的早,让楚逸尘和凌宏都没有准备,被他撞了个正着。
方才撞见时柏空就已经对凌宏有所注意,为防怀疑,凌宏不好直接在柏空的面前见楚逸尘,所以才找了这么个借口来喊他出去。
“稍等,我马上就去。”楚逸尘应下后,凌宏便先行离开,他没有走太远,而是到了后院一处偏僻的拐角处停下,一边待在檐下看淅淅沥沥的夜雨,一边等楚逸尘出来。
凌宏走了后,楚逸尘便也准备出去,走之前,他跟柏空说了一声:“我去去就回,你先继续写,等我回来再检查。”
他只是叮嘱,没有询问,因为他只是出去一趟,柏空不该不同意。
可柏空的回答却是:“你不用出去。”
楚逸尘一怔,他回头看着柏空,有些诧异和不解,若说是不让他出去他还能理解,大概是回来时撞见他和凌宏同处一室的事让柏空有些不开心,所以不想让他跟凌宏出去,但不用出去是怎么个意思?
在楚逸尘不解的眼神中,柏空自顾自说:“我出去就好了,你们可以像之前一样在屋内聊,外面下雨了天冷,你不要冻着。”
楚逸尘神色微变,因为柏空这短短一句话中透漏出的信息。
“你知道我和他下午在屋内聊天?”楚逸尘试探着说。
“不止是下午。”柏空看着他说,“从十天前开始,他每天都会来找你,你们经常联系。”
楚逸尘面露惊愕,他心惊于柏空竟然早已发现了他和凌宏联络的事,而他对此却全无所觉,满心以为柏空一直被蒙在鼓里。
柏空到底还知道多少?他有没有告诉过伍胜?楚逸尘和赵邺的那些秘密或者往来的书信,任何一件被伍胜知道,都会让他们满盘皆输。
因此,他再顾不上去跟凌宏见面,而是到桌边坐下,有些急切地询问柏空:“你还知道什么?”
“还知道跟你见面的还有另外一个人。”柏空老老实实地说,“他见你的次数比较少,应该只有两次,一次是十天前,一次是半个月前,而且他不是坊中的人。”
“对了,”柏空想了想,又说,“还有之前劫囚的事,那群刺客用的是我给你的消息,你跟他们有联系。”
楚逸尘的神色彻彻底底变了,因为柏空几乎说出了他所有的秘密,就连跟赵邺会见的时间都分毫不差。
他之前觉得柏空单纯无害,现在却觉得对方有种深不可测的可怕,自己的每一步都被对方所掌控着,他恐慌到声音都在发颤:“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想不明白,柏空是如何掌握他所有动向的,分明大部分时候柏空都不在。
“闻出来的。”柏空老实说,“劫囚发生后,我在北营地牢那边闻到了刺客留下的香味,比较特别,跟你那夜问我北营布防时身上突然多出来的那种香味一样,刚刚那个人身上也有,他每天来见你都会在房中留下一些,香味越重就说明他待得久,浅就说明待得短。”
香味?楚逸尘心念电转,是细雨楼的人身上带的什么?不对,那不该赵邺和凌宏身上也有,而且他没见过细雨楼的人,不该在劫囚前身上就有味道。
所以香味应该来自赵邺,赵邺来自皇宫……是了,是皇宫特有的熏香!细雨楼的人曾藏在宫中,所以也沾染了这种味道!而凌宏经常在皇宫来往送信,身上自然也会沾上熏香!
楚逸尘瞬息间想明白了一切,但他依然很不解,毕竟这熏香味其实很淡很淡,淡到楚逸尘甚至都没有闻到过,柏空是怎么闻见的?莫非是武艺高强之人五感比常人敏锐?那么柏空这样敏锐,伍锋伍胜他们难道也……
楚逸尘越想越慌,若真是如此,他和赵邺便像是被猫戏弄的老鼠,一举一动都在伍胜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好在,柏空及时解释说:“不是武功高嗅觉就会敏锐,是因为我……”
“我、我有些特殊……”柏空结巴了一下才继续说,“这个味道只有我能闻见的,别人都不知道,我也没有跟其他人说过。”
所以伍胜他们其实也不知道?只有柏空知道他的秘密。这个认知让楚逸尘的恐慌消退了些许,他恢复了一点镇定。
这样说来,柏空也不是有意窥探他的秘密,只是一般人,包括他,都不会想到有人的嗅觉可以这样敏锐,也不会想到这种隐秘的计划会在这样的细节处露出破绽。楚逸尘再次询问柏空确实没有在任何地方,跟任何人提起这些事后,他终于勉强安下了心。
恐慌退去后,恢复镇定的思绪得以重新运转,楚逸尘突然意识到,柏空早就知道他做的这些事的话,那么也就意味着,柏空一直都知道他在撒谎,在欺骗自己。
“我不是有意瞒你……”楚逸尘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下去,他不是有意瞒柏空的吗?他当然是有意的,他从跟柏空在一起开始便是别有用心,他瞒了柏空许多事,也骗了柏空许多事。
不久前他还对柏空说凌宏只是过来帮忙送纸的,他想起柏空当时看着自己的眼神,柏空分明什么都知道,可他并不戳破自己拙劣的谎言,只说:
“你不用出去。”
“我出去就好了,外面下雨了天冷,你不要冻着。”
楚逸尘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卑鄙,可从未有这一刻这般觉得自己如此不堪,他根本不敢抬头去看柏空。
所以他不知道,柏空其实也不太敢看他,妖怪低着头,说:“没关系,你有事瞒我也没关系,你可以有秘密,不需要告诉我。”
他这话看似是在对楚逸尘说,其实也是对自己说,楚逸尘有事瞒他,柏空同样有事瞒着对方,而且他的这件事大抵比楚逸尘的事来得要严重很多,毕竟他不是个人,而是个妖怪。
柏空此刻说这句话,便是对楚逸尘的暗示,他不怪楚逸尘有秘密,所以将来,如果有那么万分之一的不小心,被楚逸尘发现了自己的秘密,希望楚逸尘能想到今天的事,然后不要那么生气。
他真是个狡猾的妖怪。柏空悄悄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