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你听说了没有?”云墨趁着干活的间隙偷偷来找楚逸尘说话,他把自己刚刚在送酒时听到的消息复述一遍,然后说,“想不到那个人竟然这么厉害,连伍锋都能打败!”
楚逸尘正在给琴调弦,闻言动作微微一顿。
柏空的武力他从对方临走前露的那一手已经见识到了,但他委实也没想到,竟然厉害到了这个程度。
这样厉害的人物,到底是什么来路?楚逸尘正走神时,云墨又道:“对了,公子,还有一件事。”
他说话时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在楚逸尘不解的视线中,将柏空赢了大比后放着高官厚禄不要,只要三千两银子帮一个教坊司的乐伎赎身的事说了。
云墨没有添油加醋,但他听到的版本已经是传了好几手之后的,因此跟真相已经有了不小的差距,比如柏空绝对没有在众人面前说什么此生非楚逸尘不娶,以及对他的感情天地可证日月为鉴这种话。
但云墨听得津津有味的,丝毫没有怀疑谣言的真实性,毕竟柏空似乎确实对他家公子很维护,临走前还警告过黄管事呢,说他爱惨了自家公子,云墨是信的。
可楚逸尘不信,他听到这件事,只觉得莫名其妙,他跟柏空才认识了多久?一天都不到,这么点时间里,柏空就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情深似海了?那这种感情想来也很肤浅廉价。
当然,谣言不可尽信,云墨听的消息想来也有夸张虚假的成分,楚逸尘是断然不信柏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什么非他不娶之类的肉麻情话的,从他昨夜的观察来看,这个人耿直且单纯,像是涉世不深,很多事情都不懂,甚至连洞房的流程都没搞明白,又怎么会说这种情话。
不过,那些情话八成是假的,可无风不起浪,谣言中一定也有真实的成分,比如柏空确实放弃了别的赏赐,只要三千两银子帮他赎身。
楚逸尘回忆着早上的场景,柏空原本压根不想去帮伍俊的忙,是伍俊说了会帮他解决银子的问题他才跟着走的,以及他殷勤地帮自己买早点的举动,维护自己警告黄管事的事……种种种种,似乎都在说明,即便柏空不像谣言那样对他情根深种,但一定也有几分好感。
若是个女人这样待他,那楚逸尘或许会有所触动,但这是个男人,那么对他而言便只剩冒犯和困扰了。
楚逸尘皱着眉头,有些烦恼该怎么处理柏空的事,如果柏空是伍俊那样的人,他便只有虚与委蛇,忍辱负重,待到来日雪耻这一个选项,但柏空若是以一颗赤忱之心待他,他这样做就不太合适了。
或许,他应该跟柏空说清楚?
楚逸尘正在思索时,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叫他,是有客人点了他去表演。
楚逸尘应了一声,他决定暂且不去想这件事,毕竟柏空对他到底有没有好感,做这些事又因为什么,他都没有确定,还是等柏空回来,他问过原因再说。
他没有柏空那身武艺,也逃不脱教坊司这座囚笼,他眼下的身份就是个身不由己的乐伎,在客人面前好好表现以免被管事责罚,才是他现在的头等大事。
楚逸尘抱起琴,往包间走去,他本以为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表演,就像他之前每回给客人表演那样,但进到包间之中,看到那个在他噩梦中反复出现阴魂不散的身影时,犹如在数九寒天坠入了冰窟,他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冻结了。
按照惯例,每季度大比结束都是难得的放松时间,定胜军军纪严明,平日里禁酒,唯独大比结束的当夜,军中不设限制,将士们尽可欢庆畅饮。
一般的将士们在军营中喝喝酒热闹热闹便够了,而官职高的,则大多会去外面潇洒,毕竟跟一群大老爷们儿喝酒哪有女人喂酒喝得香。
伍锋就跟着一□□好的同僚来了教坊司,这也是他们每回的惯例了,过去十年每回大比的赢家都是伍锋,这顿酒便是由伍锋请的庆功酒,但这回不同,这回伍锋败了,败给了一个伍俊带过来的无名小卒。
伍俊那点心思,谁都看得出,他就是在跟伍锋作对,故意带人来打伍锋的脸,这样的事以前他也不是没做过,只不过这回竟然还真让他成功了。
于是,这顿本该气氛欢乐的庆功酒,就变成了满是郁气的泄愤酒。
其实,作为记录被打破的伍锋本人,倒不是酒局中心情最不爽的人,他云淡风轻的,似乎并不在乎这一次的输赢。
起码表面上是这样。
反正伍锋从头至尾都没有抱怨过一句,脸上也没有露出过任何愤怒憋闷的神情,他就是一如往常地喝酒。
而同座的另一人,则把憋闷和不满都写在了脸上,刚喝了没几杯就重重地把酒杯一搁,声音大到把旁边斟酒的侍女都吓了一跳。
“那个什么叫柏空的,摆明了就是来砸锋哥的场子!”熊康恨恨道,“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没大没小,不识好歹!”
“行了,少说两句。”旁座的褚策劝了一句,“喝酒就喝酒,锋哥都没说什么。”
“我这是替锋哥气不过!”熊康气愤道,“那小子哪里是凭实力赢的锋哥?若非他用那种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今日的魁首会是他?”
另一侧的吕贤哼笑一声:“少拿锋哥说事了,我还不知道你?你自己输了气不过就自己骂,别扯别人。”
“姓吕的,说得你好像没输一样!”熊康怒道。
“我是输了。”吕贤无所谓地耸耸肩,“但好歹我还坚持了百十来招,不像某些人,十招都没过就被人扔了出去。”
“你说什么?!”熊康拍桌而起,他如熊般恐怖的力道下,那木头做的矮桌在顷刻间便断裂成两截,一旁的侍女瑟瑟发抖,唯恐被卷入什么争端。
这不是没有必要的担忧,屋内的气氛在熊康拍桌站起的那一刻便变得剑拔弩张,吕贤面露冷笑,他输了他也不痛快,只是没像熊康那样表现出来,既然熊康这么不知好歹,那便跟他打一场,他是打不过柏空,但总不至于连熊康都怕了。
眼看两人就要动手之际,一直未曾出声的伍锋突然说了一句:“够了!”
他说话的声音不轻不重,但方才还剑拔弩张的两人听到这两个字,虽然各自都有不忿,却也都坐了回去。
“都是兄弟,喝酒就痛痛快快喝酒,不谈别的。”伍锋朝众人敬了一杯,“今天这顿照旧还是我请,兄弟们想喝什么尽管点。”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褚策笑着道,“老鸨呢?把坊里的姑娘都叫来!再给熊老弟换张新桌子,先前那张可不够结实!”
众人哈哈一笑,屋内气氛被褚策这么一打岔,也慢慢松弛下来,男人们很快左拥右抱,跟陪酒的美人们调笑玩乐。
唯有熊康,还是怎么想怎么不痛快,毕竟所有人里就属他输得最快,他以力气闻名,结果被柏空这么轻轻松松地扔出场去,可谓是面子里子一块丢了。
不耐烦地挥开身边喂酒的侍女后,熊康突然想起一件事,他道:“柏空说要用三千两银子帮赎身的那个乐伎,是不是就在教坊司?”
“对,好像还是个男的。”褚策搭话道。
“这小子还是个痴情种,你们都听到了吧?”吕贤搂着姑娘喝酒说,“伍大人问他要什么赏赐,他不要官不要名,就要给这个乐伎赎身,啧啧,也不知道这乐伎长得什么妖精模样,能把这小子迷成这样。”
“想知道他长得什么模样还不简单?”熊康大手一拍,招呼身旁的侍女道,“去,去给爷几个把人喊过来!”
“你可注意着点,”褚策提醒道,“我看伍大人可是很喜欢他,将来说不准得成咱们的同僚。”
“放心,我又不是他那种不男不女的二椅子,老子对男人没兴趣!”熊康笑骂道。
说是这么说,众人却都知道,熊康把人叫过来,那必然不止是看看,但到底只是个乐伎,他们就是真把对方怎么样了,柏空又能如何呢?
伍俊用柏空来打伍锋的脸,他们再用这个乐伎来打柏空的脸,也算是礼尚往来了。
没有人阻止熊康,伍锋也没有,一行人笑闹着喝酒,片刻后,包间的门再次被人打开,抱着琴的乐伎出现在门外,熊康吆喝道:“哟,人来了。”
正跟□□玩闹喝酒的男人们纷纷抬起头,不知道那乐伎是不是被这么一群健壮魁梧的男人吓住了,推门后便僵硬地站在原地,不动弹,也不说话。
“杵在那儿干嘛呢?”熊康不耐烦道,“老子花钱叫你过来不是让你干站着的!”
像是从噩梦中惊醒,楚逸尘被这一声喝骂唤回了神,他微低下头,表现出一副温驯恭顺的模样,抱琴走进屋内。
在这短短几步路中,他的心念在瞬息间几转,伍锋为什么会找上他?是巧合吗?
不,自己在教坊司并不是有名的头牌,他们不该巧合到专程点自己。
那是为什么?已经十年了,伍锋或许压根就不记得自己,更不会突然找上来,除非……对方其实不是因为自己来的。
楚逸尘心里有了个猜测,他定了定神,克制着不让自己在伍锋面前表现出异样引起对方的注意,同时,他选了个离伍锋稍远的位置坐下,调整着琴弦,状似寻常地询问:“客人想听什么?”
“你会什么?”熊康的目光放肆且挑剔,上上下下地在楚逸尘身上逡巡着。
“京中当红的曲目,都会一些。”楚逸尘低眉顺眼地答道。
“听那些个没意思,这样吧,”熊康不怀好意地笑道,“你把你在床上怎么讨柏空那小子欢心的,也给兄弟几个表演表演,怎么样?”
旁边同时传来几声轻笑,笑声中是如熊康一般的轻蔑。
楚逸尘调弦的手微微顿住,听到这样满是羞辱意味的话他第一反应不是难堪,而是微松一口气,他猜对了,这些人是因为柏空找上自己。
这是一个好消息,也是一个坏消息,好在楚逸尘的身份没有被发现,坏在,他们既然是因为柏空找上来,那必然是想借着羞辱他来报白天的战败之仇,毕竟在谣言里,他是柏空深爱到连官位前程都不要了的人。
楚逸尘很快想明白了缘由,同时也明白他今夜是注定不能好过了。
他不准备犯昨天那样的错误,伍锋跟伍俊不一样,他更阴狠,更残忍,甚至光是与对方同处一室,楚逸尘都感觉自己有些难以呼吸。
他不能触怒对方,此刻的他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反抗注定没有好下场,他必须表现出顺服,这些人无非是想要羞辱他而已,他顺服一些,配合一些,或许还能少受点罪。
所以,在微微停顿后,楚逸尘有意做出一副难堪无助的神色,他紧抿着唇,颤声说:“我、我不会那些……”
他这副神色大抵让对方很受用,熊康哈哈大笑:“谦虚什么?我可是听说了,柏空刚刚跟你认识一夜,就被你迷得五迷三道的,你勾引男人的本事那么厉害,狐狸精都自愧不如啊!”
“我、我真的不会……”楚逸尘的神色越发难堪了,同时他的头也沉得越发低,既表现出屈辱,也不让人看清他的容貌。
熊康正要再说,旁边的人突然插了一句,他佯作责怪:“老熊,你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你不给钱,□□能给你脱衣服吗?”
屋内发出一阵哄笑,熊康也是大笑道:“是我疏忽了!放心,今夜你把哥几个伺候好了,银子少不了你的!”
说着,他直接掏出几枚银锭,拍在了楚逸尘面前,楚逸尘颤了颤身体,像是屈辱又害怕。
熊康的羞辱仍在继续着,屋中的其他男人们也时不时插一句嘴,常在军营中混的人,说起这些污言秽语来可谓是信手拈来,不堪入耳的话一句句砸到楚逸尘身上,便是久经风尘的妓.女们,此刻也不由对他心生怜悯。
这满座的男人中,唯有一人至始至终都没说过话,但他同时也没有阻止,伍锋就安静地看着这一切,一边喝酒一边看着楚逸尘在这难堪的羞辱中将头越沉越低。
他眼神幽暗,不知想到了什么,冷不丁开口说:“把头抬起来看看。”
伍锋一开口,屋内的其他声音便都立刻停了,熊康惊奇道:“怎么,锋哥是看上他了?”
“放你的屁!锋哥怎么会要一个二手货?”吕贤骂道。
“也是。”熊康摸摸脑袋,转头冲僵立在原地没有动弹的楚逸尘呵斥道,“锋哥跟你说话呢?没听见吗?把头抬起来!”
楚逸尘身体一颤,这回不是装的,他是真真切切地在发抖。
像是生锈的齿轮,他一寸一寸,试图用最为缓慢的速度将脑袋抬起,可再缓慢的速度也有结束的时候,他百般遮掩的面孔即将完全暴露于伍锋眼前。
就在他完全将脑袋抬起的那一刻,包间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
“这位公子,这位公子!”老鸨像是追着什么人在喊,“那屋子可不能随便闯啊!”
但被追着的人显然没听,不光脚步声越来越近,甚至,“砰”一声,他一脚踹开了紧闭的房门。
然后,被声响吸引了注意力的屋中众人便与柏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如刀锋般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