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停第二天见到陆小凤的时候, 觉得他好像是飘着过来的。
不是那种走路没有气力的飘，而是那种近乎于美梦成真, 活像是还身在梦中一般的飘。
“你不是今天应该就出发了吗？怎么还有空往我这里跑？”朱停打量了他好半晌, 思考到底是陆小凤的轻功又有了长进，还是这算是他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特殊表现。
最后也没能得出个答案，因为陆小凤已经坐了下来。
“我来找你当然是有事，我想改一改之前跟你说的第二件东西上的字。把这几个字拓上去吧。”
陆小凤朝着朱停递过来了一张字条, 朱停扫了一眼觉得这七个字有点——
说不上来, 就是不太像是陆小凤的作风。
原本的那两句倒还像是陆小凤的风格, 现在的……
“你确定要改成这个？你下次要是再让人送消息或者亲自来, 也不一定能更改了，我可能都已经做好了。”
“不改了。”陆小凤回答得很果断。
“好, 那祝你心想事成了。”朱停朝着他摆了摆手, 示意他不要挡着自己的光线。
陆小凤却还没走，而是在朱停身边又说道，“说来我其实还得谢谢你朱老板。”
“谢我干什么，总不能是谢我那几坛好酒？”
要是陆小凤敢这么说, 朱停发誓他绝对会把陆小凤给赶出去。
“那倒不是, ”陆小凤回答道, “可能是因为看到了朱老板你明明一堆心里话想跟老板娘说, 又看她看得其实比你这些个发明重，却总跟个锯嘴葫芦一样什么都不说, 对比之下我这人实在是很知情趣解风情, 所以我得了点好处。”
陆小凤拍了拍他的肩膀, 又在朱停把手里的东西朝他甩过来之前已经飞身闪开, 还顺势将那木头机关接住搁在了远处, “朱老板, 信任和爱这两个东西，光是你自己知道可没用，陆小凤言尽于此，你自个儿斟酌。”
朱停懒得挪窝揍人，慢吞吞地把那个机关捡了回来。
一坐回位置上，就看到太师椅扶手上，昨日与陆小凤那位未来夫人相见恨晚，喝了个痛快的老板娘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开口问道：“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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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凤估摸着以朱停老板这么简单的人际关系，和除了手工制作就只有老板娘的环境，这两个人要说开并不难，一路轻功疾行，总算是赶上了霍凌霄继续南下的马车出行之前赶到了客栈。
看到这个在车中抱剑而坐的姑娘，他的脸上又不自觉地浮现出了一点笑容。
他跟朱停这么说自然是昨夜尝到了开口的甜头。
叫声姐姐怎么了，叫小姑奶奶都没问题。
又想到她之前说的喜欢年轻的，陆小凤琢磨着自己这两撇在江湖上格外出名的小胡子是不是该彻底养不起来了，但这大概还不够。
他虽然习武，武功也不低，但也确实是二十七八的年纪了。
这么说起来倒是应该之前找玉罗刹请教请教保养秘方，也不知道打着西门吹雪这个中间人的招牌能不能说得通。
霍凌霄瞥了眼陆小凤的表情，猜都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东西。
但反正他这个自个儿思量着还挺想得开的，没一会儿又估计自我开解完了，她也懒得跟他解释他再活多少个年头，对她来说都算是年轻。
她刚在昨夜多表露出了几分亲近，这个得寸进尺的青年便在此时枕靠在了她的腿上，顺势握住了她的手。
在发觉她并没有甩开他的意思的时候，陆小凤又干脆将五指从她的指缝间穿过，来了一出十指相扣。
他忽然觉得或许这种契合并不只是让霍凌霄在这种凡夫俗子的恋情中有落入尘世之感，还有他这个天涯浪子，有如找到了归宿一般从漂泊无定的状态，变成找到了悬系之处。
他这会儿又不想着那些个风潮浪巅的欢情之事了，在马车前行的时而颠簸中，他忽然觉得有几分困意，这种太过宁定的感觉，远比他奔波多日后住在千金一夜的客栈中还要来得自在痛快得多。
他隐约听到霍凌霄轻推了他一下却并没把他推开，嫌弃了句“你好重”。
可他一点都不想动，只想耍赖地靠在这里。
陆小凤有些意识模糊地将那只交握的手凑到唇边亲了亲，很想回一句“谁让你在我心里，当然会重”，又觉得这话说出来很像是那些个花花公子的套路，反而让人觉得他在说个假话，倒不如用行动来证明。
但他是不是太困了，好像亲到的是自己的手？
他也顾不上去思考这个问题，被霍凌霄身上的冷香所包裹，陆小凤难得又睡了个回笼觉，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了。
马车车厢内安静得很，他抬眸才发觉，与他十指紧扣的姑娘靠着车厢也睡了过去。
她整个人都收敛起了身上的锋锐之气，看起来还怪可爱的。
为了出行不显得太过醒目，她的长发又染成了黑色，此刻有几缕头发凌乱垂在颊边，显得那张脸越发有种剔透的白。
陆小凤有点想偷偷在这张脸上再留下一点印记，又唯恐自己稍有动作便会将她惊醒，只能被迫将注意力转移到两人交握的手上。
这只执剑的手指节修长漂亮，因为握剑留下的虎口和指腹薄茧在这个指尖交缠的状态下，能清晰地感知到。
陆小凤忽然有点好奇，这样一只手应当上什么颜色的丹蔻才不破坏她本身清冷的气质，又该上何种颜色的胭脂才更显气色。
他决定等回到京城之后好好研究一番。
衣衫首饰胭脂水粉的装扮，好像此前总让他觉得跟这个月中姮娥一般的白衣剑君没什么关联。
可人既然有审美的需求，便应当享受这种打扮装点的乐趣，何况这也未尝不是一种闺中情趣。
“你能长到这个岁数眼睛还完整地长在脸上真是不容易。”陆小凤这么一端详得入了神，便没能及时发觉她其实已经醒了。
“挖了我的眼睛可不行。”陆小凤又给自己找了个更舒坦的状态后回道，“我的眼睛还得用来陪你看遍山水呢。”
“是不是啊，摇光姐姐？”
陆小凤表示，自己很有从善如流的潜质。
虽然他紧跟着就被踹到了马车的地毯上。
但打是亲骂是爱，他自得其乐地做了解释。
他们这边是一路闲游，对无名岛来说就无疑是天翻地覆了。
宫九忽然被指派去蛮莫平乱的消息，以无名岛的情报系统自然是早早接收到了。
朝廷接连将青衣楼、红鞋子组织成员抓捕，趁着论剑之会举办，将黑虎堂堂主在京城中处决，又查办了不少宵小，更是挖掘出了南王府谋逆的罪案，将平南王等人缉捕归案，白云城城主更是成为了为朝廷效力的身不由己之人，随后又是幽灵山庄被捣毁——
这些消息也随同着宫九远走西南，一桩桩一件件地传到了无名岛上。
小老头吴明虽然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应当不会被宫九告知出去，可朝廷摆明了要清正江湖势力的风气，严格杜绝侠以武犯禁的情况，无名岛孤悬海外，却不代表不会被人盯上。
他连忙撤回了不少游走在外的“隐形人”，也便错过了霍凌霄和陆小凤两人南下前来的消息。
他们也确实来得太快，让吴明都有点猝不及防。
毕竟现在京城中木道人和幽灵山庄的事情还没有全部理清楚，这个重案尚未宣判，按理来说霍凌霄是不该往东海上来的。
所以等这把在论剑台上以一对五的剑横空扫落，撞进这无名岛的山谷之中来的时候，原本就不是霍凌霄对手的吴明不得不仓促应战，更是输得很惨烈。
但要陆小凤来说，吴明也不算亏。
他没往京城中走一趟，却还有这样的运气看到一次霍凌霄这惊人的御剑之术，实在是平生修来的福气。
就是这话要是亲口说给吴明听，可能会把他气出个好歹来。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那实在是一出让当她对手的人绝不愿意亲眼看到的场面。
在无名岛上的人实在不少，周围又是大海，逃命之后完全可以跳海凫水逃生。
所以她干脆来了一处控剑而动，勒令谁若敢动，他们自己的兵刃转头就会往自己、往同伴的脖子上扎。
这样一来，这些人都安分了。
而当紧随霍凌霄前来的官兵，登上这座乍看起来有如荒岛的岛屿的时候，他们更是只有缴械投降的份。
吴明的本事丝毫不会比木道人差，所以他得到的是霍凌霄亲自负责看管的待遇。
“他的武功天赋也很高。”霍凌霄一边翻阅着吴明房中的武学典籍一边评价道。
陆小凤觉得幸亏吴明已经被打晕过去了，不然听到这样的评价还不知道是要觉得，这是一句对他的夸奖还是羞辱。
“你别觉得我是在说风凉话。”
她将手中的秘籍朝着陆小凤丢了过去，在这本秘籍上写着的是如意兰花手几个字。
陆小凤听过这门武功的名字。
创下这门功夫的如意仙子用了三年将这武功练成，可她的女儿却用了三十年，也没能将其融会贯通，甚至最后在心力交瘁中呕血而死。
“刚才吴明和我动手的时候，类似这样的功夫他用了十几门，当然他用的时候不是一招一式地图个招式清奇、出其不意，有些功法是在他的出招习惯中的，”霍凌霄笑了笑，“就算他靠的是时间的积累，那也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办得到的。”
陆小凤这下倒是对那位看起来像是个和气老头的无名岛岛主有了点敬佩。
“何况他会的看起来也不只是武功，这房中的各方杂学经略的书籍也不少，和武功秘籍上做出的批注是相同的，也就是说，这些杂学的书册，不出意外的话，吴明也都看过。”
能将宫九这样一个人收在旗下，霍凌霄更不怀疑的一点就是，吴明的记忆力应该也很好用。
这些杂学书籍恐怕他都记下了。
她在跟陆小凤说话的时候也没停下手中的动作。
要知道吴明这里有多少珍藏的典籍，确实问他本人才是个更好的选择，但反正现在无名岛已经落到了她的手里，她有了慢慢查看的空闲，也正好先将那些人晾一晾——
在被官兵看押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又到底是生是死的环境中待得久一点，对将这些人驯化利用来说只有好处。
陆小凤看她这么做，也有样学样地从书架上随手抓了两本书来看。
这书名有点眼熟。
“天山折梅手……”陆小凤觉得这个名字他应该也有听闻过，但一时之间还真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看到的。
他脑子一转又忽然想到此前的论剑之会，单独发出的五张邀请函让人想到的昔日华山论剑。
陆小凤想到了！
这天山折梅手正是数百年前天山缥缈峰灵鹫宫的武功，这些武功早已经在江湖上失传了，想不到这无名岛岛主还当真是个能人，将这些失传已久的武功秘籍都给收集在了手里。
但他稍稍翻了翻便发觉这东西缺漏了不少内容，看起来像是从什么遗迹里翻找出来，只剩下了个残本，怪不得在吴明方才动手反击的时候没用出来。
他把这本放在了一边，果然看到另外的一本正是灵鹫宫久负盛名的生死符。
可惜这也同样是个残本。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吴明对隐形人组织亟需更深入的控制，便也对生死符这种传闻之中的武功需求远在其他之上，在这本书册上他留下的记录不少。
陆小凤还在琢磨着以吴明的本事，居然都没能逆推出生死符的奥妙，当年的武林又是何等盛况，忽然看到霍凌霄伸手从他面前经过，在他抽出了两本书册的位置又摸出了一本书。
那并非是一本武功秘籍，而是一本医术。
“我在宫中的典籍书册中见过，昔日灵鹫宫宫主虚竹先生曾经为人做过一例换眼的手术，太医署之前就很想知道这手术是如何操作的。既然此地有天山折梅手和生死符残本，或许也会有这东西的记录。”
陆小凤心头一跳。
这个消息对他来说远比找到什么武林秘籍要有用得多。
他眼看着霍凌霄以一目十行的速度将书册翻了下去，直到在某一页的位置停下，唇角微微上扬了几分弧度，“我果然没猜错，看来我们这趟无名岛还来对了。”
她伸手拍了拍书页，“找到了。”
这换眼重见光明的手术对吴明来说没什么用处，操纵人为之奴役的生死符才更在他的研究范畴，可对陆小凤来说，纵然他的朋友被霍凌霄清理了不少，他也始终对真正的朋友心怀赤诚——
朱停是这样的朋友，花满楼自然更是。
后者的眼睛在年幼时因为一场重病而失明，却依然不改对生活的热爱，但陆小凤还是觉得，若是这百花楼上的花开花落，楼外云卷云舒能落入他的眼中，才更是一件幸事。
“吴明也算是立了大功了。”陆小凤寻思着等到了京城，这种消息他还不能马上告诉花满楼，免得到头来一场空平白让人难过。
最好还是先由霍凌霄将这东西送交太医，让他们来处理。
“他立的功劳可不只这点。”霍凌霄回答道。
等到了将无名岛上的珍藏典籍都过了个目心中有数，又将小老头多年来累积的财富都挖了出来，顶着吴明心痛得要命的目光，霍凌霄指挥着此番配合她前来的官兵将这些财宝装箱送回中原，到时候收归国库所有。
而对她来说，最大的收获无疑还是这批人。
她先将人丢进了牢里，等着再关上一些时日，磋磨磋磨他们的锐气，再把他们打散编组，和朱棠手底下原本的情报部门人员，以及最近招揽的好苗子一道混合起来，送到司空摘星的手底下去训练。
她的银子可不是白花出去的。
“霍大老板，你可真是给我找了个好大的麻烦，”司空摘星听闻这些人的来历之后，不由开始思考自己之前因为她给得太多了而一口答应下来的事情，是不是还是答应得太过草率了一点。
得加钱！
可惜陆小凤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直接将他的这个请求给驳回了，或者说是用一个鸡腿给堵上了。
“我说陆大爷，你自己心想事成，也没有这个道理阻拦朋友的财路吧？”司空摘星狠狠地啃了一口这腿肉，看起来像是要啃陆小凤的肉一样，怎么看怎么有点凶狠。
可惜陆小凤也不是第一次看他的脸色了，对他这个反应完全没放在心上。
“你自己比比看，二十万两的抬价就算只抬个零头，那也有个四五万两，你一个鸡腿就把我打发了？”司空摘星很心累。
他对自己接下来的做苦力教学也很心累。
那些个戴罪之身的人会不会好好学他倒是不怀疑，他就是担心这些人里要是还有些贼心不改的，到时候在替那个人效力的时候，又怀念起了老东家，来做点什么添乱的事情，这些人的教化出了问题要不要算在他司空摘星的头上。
毕竟他这个偷王之王，除了陆小凤拿他当朋友，他的老主顾知道他这个人拿钱办事口风很严之外，其实多数人还是觉得他就是个贼偷的。
耳濡目染也实在不失为一个背锅借口。
好在霍凌霄出声打消了他的这个疑虑。
“这一点你可以放心，若是这些人都用不好，陛下也不会是陛下了。”
他们此刻坐在望春楼的包厢内，也不怕有人听到这句评价。
其实陆小凤刚回到京城的时候，是想约一顿苦瓜大师的斋菜的，可惜苦瓜大师觉得心境不宁，烧出来的斋菜也不是该有的味道，婉拒了这个请求。
陆小凤的朋友大多是苦瓜大师的朋友，这京城中发生的一连串变故，苦瓜大师遭到的打击实在不小。
幽灵山庄的那四个罗汉兄弟其实原本是要来找苦瓜大师报仇的，因为他们的兄长无龙当年会在酒醉之后不慎烧毁藏经阁，这个酒正是来自苦瓜大师的宴席。
虽说这事情说白了也只是个巧合，无龙之死以及那四人的行刺方丈之举，更是与他没什么关系，但苦瓜大师还是觉得有罪业在身。
再便是金九龄的事情了。
金九龄是苦瓜大师的师弟，两人的关系一向不错，苦瓜大师虽然不满他三十年前因为一桩感□□加入公门，其后便无法脱身地做了下去，但师弟就是师弟，苦瓜大师甚至早已经做好了在他遇到麻烦时候帮忙的打算。
可惜金九龄忽然涉足平南王府谋逆之事，就算是他也搭不上话。
还有木道人和古松居士这两个席中常客，也一并出了事。
此前因为同为方外之人，苦瓜大师跟这两人的交情其实还要比跟陆小凤的更加深厚一些。
好在陆小凤觉得不必太过担心他。
苦瓜大师也算是少林高僧了，他都想得明白的问题对方不会想不明白。
又听闻他近来打算往西域一行长长见识，也算是开拓开拓心境，想必等到回来的时候，他就该能重新做出一桌天下独绝的斋菜了。
不过也不知道那个时候，他陪着霍凌霄游历到何处去了。
在从无名岛折返的时候，他看得出来，她似乎对海上之行格外感兴趣，或许是因为此前走南闯北的，将中原地界的景象风物都看得差不多了，倒是海外总还有新鲜有趣的地方。
或许他其实不应该让朱老板打造马车的，该打一艘能扛得住海上风浪的船才对。
“我告诉你啊陆小凤，”司空摘星听到他感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上那顿斋菜，又出声打断了他的思路，“幸好你没用吃素的来应付我，我这个人就是个肉食动物，你让我吃草绝对堵不住我这个想加价的嘴。”
陆小凤直接把整盘肘子怼到了司空摘星的面前。
他刚做完就听到霍凌霄的轻笑。
她看着眼前的损友打闹，好像是想到了什么曾经见过的画面，眼中露出了几分怀念来，但这个笑容，又分明是因为眼前所见。
陆小凤只恨自己画不出这副美人图，将这个笑容画在画纸上。
好在他大约有这个福气时常看到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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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这一来一回往无名岛去的那趟，再如何快也用掉了两个月。
等到那些岛上的隐形人被放出来，加入司空摘星的课程的时候，京城已经落下了第一场雪。
落雪的那个早晨，陆小凤卷在被窝里不想动弹，看着霍凌霄推窗望出去，飞雪擦过窗棂落在她的指尖。
她忽然出声说道，“雪停春至，我们就离开京城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