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耳一直守在褚芥的榻边，她明白褚芥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不愿意醒来。
那日褚芥从炽冥谷出来时，乍一听到邬池魂灯熄灭的状态她是见过的，从前娇纵肆意的小凤凰目光涣散，像是失了主心骨一般，一路浑浑噩噩地被她领回熹和院。
此刻见她睁开眼，目光算是平静，卷耳暗暗松了口气，将危宿长老方才送来的那碟奶糕放在她面前的小案上低声哄她：“域主，刚做出来的奶糕，还热着呢。”
褚芥缓缓点了点头，拿了一块垂眸安静地吃。
卷耳见她能吃进去东西，便命人上了些刚做出来的菜，她果然一并吃了。
她还未来得及庆幸时，便听见褚芥开了口。
“卷耳姐姐，”沉睡百年，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十分平缓，“你方才说……邬池的魂灯灭了，但魂魄尚未寻到。”
卷耳突然察觉到了异常，邬池魂灯熄灭……她怎么可能这么正常？
她没有回答，褚芥也不介意，继续道：“人死之后，魂灯会灭，但魂魄不会。”
卷耳道：“……可是羿稹长老并未寻到他的魂魄。”
说明他没有转世。
褚芥道：“那便是他还活着。”
“……”
她面色平静，却莫名有种让卷耳感到遍体生寒的疯狂。
褚芥道：“世上有许多地方可以让魂灯失去感应，溟海、蓬莱、方丈、瀛洲……”
她静静地抬眼看向卷耳：“他都可能会去。”
卷耳头皮发麻：“域主是准备……都去寻一遍吗？”
这些地方全都与世隔绝，别说是难寻，就算是去了，海外仙岛那么多人，她怎么找？
褚芥反问：“不行吗？”
卷耳有些愕然，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记忆之中的小凤凰还是生病时为了少喝一口药抱着邬池的手臂撒泼打滚的娇气模样，如今不顾一切的样子让她有些陌生。
然而转念她又想起百年前大战时她冷静地将符咒刻入骨血的情形，突然又生出了几分熟悉。
“……行。”卷耳躬身行礼，“我同域主前去，定护域主周全。”
魇城。
群魔乱舞的城中，角落处有一座院子，并不像那些金玉堆砌起来的奢靡院落，这里青石素静，砖瓦乌黑，看起来并不起眼。
院子叫夕河苑，名字也十分普通。
然而没有人敢看不起这座院子。
此刻院内跪着几只患鬼，青眼长身，形容丑陋。
其中一只低声对着站在木门边的人道：“城主，凤凰出世，群魔动荡。”
戚诩一身玄黑长衣，肤色苍白，眉眼尽是阴冷的气息，闻言他挑眉道：“同我有关？”
其中一只患鬼道：“城主如今人心所向，百年前魇城损失诸多，凤凰方才出世不过数日，只要您……”
这患鬼的话还没说完，声音便忽然拔高，变成凄厉的惨叫，瞬间化成一团黑气，没入戚诩的手指。
患鬼由怨愁而化，百毒不侵，唯独怕酒。
“会说几句人话……就把自己当人了。人心所向？”
戚诩随手扔了手中的酒樽，笑了起来，漂亮地像是惑人神志的魅妖，眉眼却狠戾无比，他的声音阴柔：“想报仇？”
那几只患鬼瑟瑟发抖，不敢再开口。
他“啧”了一声，苍白的长指一点，一旁案几上的酒温顺地流出细细一股，浇在了又一只患鬼身上，顿时惨叫声又起。
他笑容未变：“打凤凰的主意？”
一只患鬼不知哪来的勇气，拔高了声音：“那凤凰当年杀了多少……多少邪魔？城主不……不想报仇吗？”
戚诩饶有兴趣地道：“哦？不是你贪图凤凰神力吗？”
那患鬼惊惧：“……属下怎敢！”
他低叹了一声，抬手将酒樽抓在手里，另一只手按住宽袖，在剩下两只患鬼脚前撒了一地酒，像是送行一般：“你既不敢肖想……”
随着一声惨叫，方才说话的那患鬼也化作一缕黑气。
“为何还动了这个念头？”
他阴鸷地看向最后一只患鬼，将酒樽剩下的酒全泼了上去：“谁给你们的胆子？！”
待最后一丝黑气消失后，他屈起苍白的指关节，活动着手腕。
晌久之后，声音极轻地飘出一句话，仿佛不自知的呢喃。
“……谁敢动她。”
关于戚诩的事情褚芥最初就问过了，在之后她每次提及时，都被卷耳和天驷长老几次三番的顾左右而言他，直到她和卷耳启程前往瀛洲时，卷耳才告诉了她。
即将接近瀛洲时，那里便因法阵限制，不得缩地成寸。二人花了些银子，随着一队同去瀛洲的商队一起行动。
“人间有种说法，修仙修魔全在一念之间，”她揭开马车的帘子，看着外边的天色：“快下雨了，估摸着会在此处歇一晚，咱们收拾收拾东西。”
卷耳应声，虽然没听懂她的意思，但也没有多问。
反倒是褚芥自己又道：“幼时一起练功，他虽然时常偷懒，但该会的半分没落下。”
卷耳道：“确有此事，大人当时也称赞过他。”
“所以我不担心他。”褚芥道，“春酲域存在的意义是平衡，而不是隔绝。”
人间也有魔修，魔修会滥杀无辜，同样也会施粥济民。
同样的，魇城邪魔有贪婪嗜血的患鬼，同样也有生性温和只用来传信的白面乌鸦。
仙魔同道，只是偶尔人性殊途。
因此近几任域主并不限制魇城与人间的走动，只是单纯的压制祸乱。
卷耳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颔首道：“谨遵域主教诲。”
褚芥并没有再说话，似是落入了什么回忆当中。
褚芥开始逐渐接触春酲域的诸多事务时，邬池曾带她来人间杀过为非作歹的邪魔，有时是他自己动手，有时会让褚芥动手。
有一日两人办完事之后，恰巧已日落黄昏，街上一盏盏明灯亮起，绵延了一整条街。
那日刚好是人间的花灯节。
邬池见人声喧嚣，热闹非凡，便屈指弹出一道秘音，告诉天驷长老会带褚芥在人间多逗留一会。
褚芥难得遇上热闹场景，高兴地脸都红了，拉着邬池停在了一处卖面具的小摊上，认真挑选着，最后拿起一副银丝镂刻的半脸面具，转身要往邬池脸上比划。
邬池顺从地弯腰，让她给自己戴上，挂绳系好之后，他弯着唇轻声问：“好看吗？”
褚芥登时被那抹笑容迷住了眼，支支吾吾地说了声“丑死了”，随后红着脸自己拿了一副同样的戴在脸上。
她听见邬池闷笑着，顿时恼羞成怒作势要摘下面具，被邬池握住了手腕，然后听见他说：“殿下别摘，这么漂亮，我还想多看一会。”
被哄开心了，她才高高兴兴地又拉着邬池奔向其他处。
她停在一处围着许多人的地方，好奇地踮着脚往里看，却被密密实实地挡住了目光，想要挤进去，却也不得章法。
于是她求救般的看向邬池，然而这次邬池却一反常态地拒绝了她，温声道：“殿下，我们去看其他的吧。”
褚芥不满地道：“我想先瞧瞧里边有什么。”
她见邬池还要拒绝，猛地跳了起来，八爪鱼似的缠到了邬池身上，借着他优越的高度望向里面，视线果然不再受限制。
邬池劝不动她，此刻猝不及防地被她缠住，身体有一瞬间微妙的僵硬，随后又害怕她掉下去，无奈地伸手揽住她的腰：“……殿下，别闹。”
褚芥一心放在人群中的喧闹，无心注意他的异常，眯着眼念道：“妖魔所化瞳人……五千两银子。”
她一愣：“瞳人？”
邬池见瞒不住，便也不再阻拦，淡声道：“嗯。”
褚芥道：“为何要卖瞳人？”
邬池道：“……瞳人由瞳孔幻化，灵气深厚，有助于修行。”
他许是实在不愿褚芥知道这些事情，说得极为不情不愿，含糊其辞。
褚芥有些怔愣，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不由得皱起了眉：“那也是……怎能贩卖生灵？”
邬池叹了口气，道：“人心难测。”
说罢人群忽然散开，她一眼瞧见最里边原先绑在瞳人身上的绳索毫无预兆的断了，站在旁边的小贩原本得意洋洋的神情瞬间变得惊恐，像是害怕那瞳人就地结果了他一般。
然而那瞳人却只是冷淡的瞥了那小贩一眼，忽然纵身跃上屋檐，即刻消失在视线中。
褚芥下意识地勒紧邬池的脖子：“你干的？”
邬池清淡地“嗯”了一声，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胳膊：“殿下是想勒死我吗？”
褚芥忙松了力气，从他身上跳了下来，看着他玉白的脖颈上泛起红色，别扭地道：“我……没想到用了这么大力气。”
邬池笑了起来：“那下次殿下注意些。”
褚芥嘟嘟囔囔地应了下来，又提起方才的瞳人：“那……他身上带着邪魔气，能去哪？”
邬池道：“瞳人生性单纯，去哪都会被人盯着。”
褚芥惊讶：“那你还放他走？”
“不然呢？”邬池从面具漏出的目光悲悯，看着那瞳人离开的地方，“来日遇险，总比现在就被炼化好一些。”
“……”褚芥突然道，“我们带他回家吧。”
邬池失笑：“世间那么多可怜人，殿下难道要每一个都管吗？何况他该有仇需报，殿下留不住他。”
这瞳人的气息并不纯净，或许还夹杂着行凶之人的味道。
他露出的唇角平直，看上去竟有些冷淡，好像没有那么在意那瞳人，只是单纯因为她目睹了这一幕，才选择插手此事。
然而褚芥却见他伸手打出了一道防护符咒。
“殿下知道吗？仙魔其实并无本质区别。”他收回目光，复又低头看着褚芥，目光已然收敛起了悲悯，变得细碎温柔：“只是入道所念不同。魔非生来就是邪魔，仙亦有可能变为堕仙。”
他在教她身为春酲域主，如何在人间和魇城之间立稳脚跟。
褚芥有些失神地看着他，恰好此时无数花灯摇摇晃晃地飘到空中，落在他身后映亮一片天空。
他眸光透过面具照在她的眼里，她心中无来由的一阵悸动。
她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那你陪着我。”
陪着我常驻此道，陪着我伫立其间。
陪着我稳坐春酲域……
陪着我历遍人间山河。
邬池一怔，唇边荡漾起温柔笑意：“好，我陪着你。”
马车缓缓停下，外边果然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人声嘈杂，许是吆喝着众人就近在客栈避雨。
卷耳道：“域主，走吧。”
褚芥倏地回神，一时之间竟有些难言的悲伤。
然而只闪过了一个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快到卷耳以为自己看错了。
褚芥垂眸，安静地揭开帘子，下了马车。
身侧有脚步声，她没有搭理。
雨丝斜斜地打在她身上，她正要伸手掐个避雨诀时，头顶的雨幕忽然被遮住。
她动作一顿，入目是一双勾勒着浅淡花纹的青色长靴，目光向上移，触及到一身玉白长衣。
她心狠狠地一跳。
随后抬头，撞进一双温和的眼睛。
她忽然有刹那的恍惚，却又瞬间清醒过来。
很熟悉的瞬间，很……陌生的一张脸。
她心中有些自嘲，世间有那样眼神的人太多，怎么可能是他。
那人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细微变化，在对上目光的一瞬，轻声开口。
“我见姑娘没有伞，便想替姑娘遮遮雨。没什么别的心思……”
在褚芥错开目光的时候，他的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克制，眸光微敛，声音清浅：“唐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