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五日前出孝, 宫中除服大庆,朝臣诰命皆入内恭贺。
宫中赐下宫宴,因皇上严命节俭, 不比世宗皇帝在时的宫宴奢侈。
翰林编修虽只有七品, 因是天子近臣, 也得赐宴。
宁安硕是第一次参加宫宴,本没觉得有什么。
但他听姐姐回家说:“没想到还能在宫宴上吃下一碗饭。”
姐夫也说:“今年的菜色是比往年舒服不少。”
预算减半,宫宴反而办得比从前更好。
过了两天,姐夫私下告知他, 在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前朝吸引的时候, 原内相戴权无疾而终。
不久后, 大明宫十二监的太监和六局一馆的女官被换下了一半。
从这些太监女官的口袋里,皇上抄到了价值数千万的财产, 并未收归国库。
姐夫还说, 各局女官正是大公主亲率禁卫捉拿下狱。出其不意, 无人逃脱。
如此宫中密事, 姐夫如何得知, 宁安硕没有问。
但他心中, 从未见过面的大公主的形象变了。
拿他仅识得的几位女子比方……
就像从卢淑人变成了姐姐?
但他在太液池边见到的大公主,并不似姐姐一般光华外放,气势如锋——也许只是姐姐在家里不做掩饰, 所以他忽视了姐姐在外是什么样。
近百仆从侍卫远远侍立, 大公主独自凭栏望水, 长身玉立, 身形袅娜, 发间粉白牡丹堆起衔珠金凤, 与水中荷花一色的裙摆散在玉桥上, 望过来的眼神和春日的阳光一样和煦恬静。
引路的太监不知何时不见了。
宁安硕怔了一瞬,才记得俯身行礼:“微臣翰林编修宁安硕,参见殿下。”
大公主一手扶栏,直身看他:“宁翰林请起。”
宁安硕起身,并不敢再看大公主,只离着两丈远,垂首而立。
大公主却松开玉栏,走近两步。
宁安硕感觉得到,大公主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并无遮掩。
“宁翰林为何不敢看本宫?”
“公主玉颜,微臣不敢冒犯。”
大公主一笑:“本宫准你冒犯。”
……
半个时辰后,大公主一脸平静地回了凤藻宫。
皇上正和江皇后一起等她。
见她进来,皇上便笑问:“永明,朕选女婿的眼光怎么样?”
大公主萧永明周身的淡然消失不见,脸上泛起红晕,投进江皇后怀里,埋头道:“爹做主就是。”
江皇后摩挲着大女儿的后背,笑道:“可见是喜欢了。”
皇上颇为得意:“满京所有的年轻人,只他配得上咱们永明。这届庶吉士,也数他最得朕心。”
江皇后忙笑道:“多亏皇上,永明可有日子没和妾身这么撒娇了。”
自从皇上正位,她掌了六宫事,永明一心帮她,心性越发沉稳,手段也变得更加缜密狠辣,也少见真心高兴了。
皇上便问:“这回你可放心了?”
江皇后笑问:“妾身若说还没亲眼见过,还有疑虑,皇上如何?”
皇上笑道:“这有何难,本便是先让永明见了喜欢,再议赐婚。你做娘的不放心,改日再让你见。你满意了,朕再下旨,如何?”
江皇后抱着萧永明,不好行礼,便捧了皇上几句。
夫妻二十年,她很明白皇上在意什么,句句不离“好父亲”“好夫君”,捧到皇上的心坎儿上。
皇上命跟着大公主的人进来,问:“宁翰林见了公主是怎么样?”
女官笑回:“陛下娘娘不知道,宁翰林见了咱们公主都看呆了,话都要不会说了!”
这时,萧永明在江皇后怀里回身一啐:“快别乱说!”
皇上笑道:“真是少见永明这般。”
萧永明忙求皇上:“爹就别欺负我了。”
皇上便令那女官先出去,和萧永明说:“若非他文章的确欠些火候,实在不能服众,朕还曾想点他为探花。他才学上佳,人品、心性都属上乘,朕让江家示意前,其姐清熙郡君就曾教导,令他待妻子如待姐妹。你是朕与你母后的嫡出长女,身份贵重,但婚事若成,他侍奉你一心,你也不可学前朝公主跋扈蓄宠,藐视礼法,你可懂得?”
萧永明从江皇后身上下来,整衣恭肃一礼:“儿臣领训。”
皇上笑道:“罢了,快起来。朕还有事,先走了。你有什么想要的,不好和朕说,就告诉你母后,让你母后来说。”
江皇后便与萧永明送皇上出殿。
皇上摆手:“回去罢。”
母女二人仍目送皇上出宫乘上御辇。
江皇后问:“宁翰林真看你看呆了?”
自己生的女儿,养了这么大,自然是怎么看怎么爱。永明也的确生得好。可若从公论,永明算不上容色倾城。
宁翰林有那般国色的亲姐姐,还能看永明看呆,是不是故作矫饰,以讨永明的喜欢?
萧永明:“都说了让娘别听他们胡说。不过是才见面,认了一认我是谁,他们离得远,都看不真切,像是宁翰林呆住了。再说,清熙郡君何等绝色容光,娘前几日不是才见?宁翰林也生得比我还好呢。”
江皇后含笑看了一眼女儿红到透明的耳垂:“你说是就是罢。”
她们的谈话顺着轻风,飘到了才上御辇的皇上耳中。
……
林宅,宁安硕到了家门下马,原地转了几圈,命人:“去问姐姐有空没有?”
他快步回房洗澡更衣,披了衣服出来,摘云回:“姑太太说有空,让老爷过去就行。”
宁安硕把腰带一系就往外走。
摘云三步并成两步赶上,和扫月一起给他扯衣襟拽袖子,俩人眼神乱飞。
——大爷这是怎么了,这么高兴?发财了?升官了?
——你跟着大爷出门的,你不知道还问我?
到了园子门口,小厮止步。
宁安硕一个人进去,走得越来越快,引路的婆子只能在后面小跑。
宁安华隔着极远就听见了他的脚步声。
等人进来,她上下打量他两眼,便命丫鬟们出去,问:“你今日见到大公主了?”
宁安硕:“……姐姐怎么知道!”
宁安华让他坐:“我还知道,你对大公主一见倾心。”
宁安硕:“只是彼此合得来罢了……”
宁安华:“那你笑这么开心做什么?”
她拿一面镜子给他:“照照?”
宁安硕看镜子里笑得快见牙不见眼的自己:“……”
宁安华给他倒了一碗茶:“看来,过不了几日,咱们家就有一位驸马爷了。”
宁安硕忙道:“或许大公主并没中意我……”
宁安华屈指弹他额头:“你心里没有八分把握,会这么高兴?”
宁安硕自己揉揉脑门:“也许过几日皇上又看我不好,或是大公主更中意别人……”
宁安华只得道:“安硕,用你平日的三分头脑想想,皇上或许会戏弄你,会随意戏弄你姐夫吗?”
她就知道,陷入爱情会让人智商降低,理智消失。
就看安硕,从前提起大公主,提起可能要做驸马,何等理智清醒,今日却这么患得患失。
宁安硕怔了半日。
宁安华道:“寻常人家结亲还要先看双方门第,再看儿女品格,何况皇家。”
她拍了拍宁安硕的肩膀:“别忘了,去年皇上就因此事答应了让林家女儿免选。”
除非大公主极其讨厌安硕,或者林家犯下了抄家灭族的大罪,不然,哪怕是江皇后或江家出了什么问题,从江家对她暗示的那一刻起,这桩婚事成不了的可能就非常微小。
若安硕的另一半是寻常女子,他这样的心态也没什么不好。
但大公主是皇帝之女,和安硕不仅有夫妻之义,还有君臣之分。
圣心难测,做驸马是比做皇妃简单,但并不是毫无难度。
何况大公主还是杀伐果断的人物。
宁安硕坐了半晌,起身一揖:“姐姐,我明白了。”
宁安华笑道:“不过,偶尔犯傻一回也不错。”
……
五日后,又是宁安硕轮值。
差事完毕,又有太监领他出去,这回却没见人,只领他到一处亭中,让他作诗一首,并没命题限韵。
他虽然不解,也拿出平常的水准,以面前景物为题,精心作了一首。
因是在宫中作诗,他格外注意用词避讳,稳妥为上,倒没着意颂圣。
他作完,太监拿着诗走了,半晌回来,笑道:“皇后娘娘请宁翰林过去一见。”
宁安硕忙整肃神情,跟随太监来至不远的一处阁中,果见大公主伴着一位年约三十余的凤袍贵妇在此。
两位殿下身边不知围了多少宫妆丽人,他并不敢细看,只目视脚前三寸,俯身下拜。
有女官扶他起来,他忙收手自行起身,不敢触碰。
皇后命赐座,又有女官上茶,他皆欠身相谢。
在阁中半刻,皇后先谢他教导江家子侄,他辞不敢受。后不过问他几句家中姊妹,日常琐事。
皇后所问,他都依礼答完,出阁时才发现后背里衣已经被汗水浸透了,所幸未损仪态。
又过三日,宫中下旨,封皇后嫡女,大公主萧永明为平阳公主。命工部建公主府。赐翰林院编修宁安硕为平阳公主驸马,命礼部待两年后,平阳公主年满二十,再择吉日完婚。
此旨一出,来往林宅恭贺者络绎不绝。
林家一时间在京中炙手可热,又不知有多少人想投到门下,逼得林如海和宁安硕只能除宫中衙门外一处不去。
幸而京中人的注意很快被更大的事转移了。
大公主赐婚,朝中似乎终于发现吴贵妃所出大皇子亦已十八岁,皇后嫡出二皇子也已十五岁,因守孝,都未成婚,
一月之间,朝中有数人提议,当开选秀给皇子选妃。亦有人上表,请陛下早立国本,以安民心。
林家哪方也没参与。
但凡有人问林如海的意见,不论对方如何诱导,他只说:“一切皆听陛下圣意。”
对方再问,他便假托有事遁走。
承恩公亦是如此。
为了避嫌,近日温夫人都不入宫看视江皇后了。
在这团纷乱中,吴贵妃家中题本,云省亲别院建造已毕,请陛下恩旨,准许吴贵妃归家省亲。
皇上却下旨:省亲本是世宗皇帝之命。今世宗皇帝已崩逝数载,他一则不忍因嫔妃省亲思及父母,二则国库才丰,省亲劳民伤财,过于奢靡浪费,因此,着废除省亲一事。
妃嫔若思念父母家人,其眷属尽可每月二、六日期请旨入宫,在宫中一叙天伦。
各妃嫔家中为省亲所建别院,可拆除逾制建筑后自家居住使用,亦可上报工部,以工本价收归国库。
圣意已决。
三公主求圣上开恩,准许其母吴贵妃省亲未遭斥责,吴贵妃却被罚闭门思过后,无人再敢试探。
吴贵妃和周贵人家中别院都可卖与国库。
只有贤德妃家中别院,是建于宁荣两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