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短, 才是申时,窗外的日光已转为黯淡。
还未点灯,书房内室的光线柔和又晦暗。宁安华用目光描摹着林如海瘦削的面庞, 看他清隽的眉眼比病前深邃了些许,越发显得鼻梁高挺。
有淡淡的红晕从他的耳根生发,如同孤松挂落英、玉山染霞光一般,让她忍不住想要靠近、再触碰。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微凉的雪珠擦过了劲松的枝头, 化成一点湿·意。
林如海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不禁放轻了。
宁安华轻轻咬了一口他的耳垂:“表哥怎么不说话?”
林如海背上沁出薄汗:“今年……不得出门, 没什么新鲜玩意给夫人,夫人想要什么?”
宁安华笑问:“我想要什么都行?”
红晕烧到了林如海的两颊:“除、除了……我还……”
宁安华“哼”了一声,规规矩矩枕在他肩头:“我不要什么, 只要咱们一家在一起就好。”
林如海环住她:“……再等我三个月。”
宁安华笑道:“再过三个月, 正好是出正月,咱们该准备回京了。路上一个月,回京安顿又要半个月,算下来竟是小半年了。表哥怎么把官场上的功夫用到我身上了?”
林如海只得贴在她耳边,低声说:“我想给你最好的。”
宁安华面上一热, 从他怀里起来:“什么好不好, 我竟不懂。”
她是想和他睡觉了,但是……他以前身体也很诚实,可嘴上从来不说这样的话啊!
林如海笑着重新搂住她:“是我想你了。”
四目相对,两人都没了声音。
再开口时,宁安华竟然不敢直视林如海的眼睛了。
她努力坐正,从袖中取出宁安硕的信:“安硕长进了, 虽然手段有些粗糙, 但没什么大瑕疵, 不枉表哥教他几年。表哥看看?”
林如海也直视前方,目不斜视地接了信看:“确实长进了。”
宁安华:“安硕送来那位小赵大夫,我先留在家里住着,请他也给青儿诊回脉。表哥这里有御医,倒不好送他来。”
林如海:“夫人虑得是。刘御医和方御医都医术高明、十分尽责,又是陛下所赐,再请别人不妥。”
看话题又靠近林如海的身体状况了,宁安华便说:“安硕到了这个年纪,只怕过年逃不了族里打他婚事的主意。我想把菊影送去几个月,就算我亲自到了。”
林如海:“夫人做主就是。让林平家的过去也可。”
宁安华:“家里少一个管家。年底事多,离不得他们。有菊影就够了。”
贾敏陪房郑氏被撵去庄子上后,她男人曹岭也从二管家的位置上下来了。原三把手杨兴一家因秋霜、菊影和洗砚的事也去了庄子上,换上来了崔盛。
现下林家管事二把手的位置还空着,差事由大总管林平和崔盛暂分。
若宁安华有陪房的人家,正好能顶·上·去。
可宁安华没带能管事的已婚男女做陪房,也给了丫头们不成亲的自由。又因林平之妻崔氏是崔盛的亲妹子,两家关系太近,林如海和宁安华都不放心让这两家同时任一把手和二把手,这二管家的人选就一直放着。
提人的事要慢慢来,宁安华只问:“表哥对安硕的婚事是怎么想的?”
林如海略作沉吟:“若夫人不急,他及冠之前,还有两次秋闱……”
若他能秋闱得中,少年举人,可说的亲事就会更上一层台阶。
再加上林家,他连大学士、尚书之女都能求一求了。
但宁家只他一个男子。为子嗣计,早些成亲或许更好。
宁安华笑道:“男子成亲不怕晚几年,就让他先专心读书罢。”
这时代弱龄幼子容易夭折,少年成年男女出意外没了命的也不在少数。
比如贾珠,好歹有个遗腹子,就算“留种”了。
林如海不怕将来被宁家——被她怨恨,提出这个建议,可见是真的把宁家当自己人了。
宁安华:“我只说是我的主意。”她是亲长姐,何必让他担这个风险。
林如海攥住她的手,她又靠回他肩上。
“不许驳我。”她说。
林如海只得把话咽回去,说:“好。”
他慢慢转向她。
两人呼吸相闻。
他说:“都听夫人的。”[注1]
晚饭后,宁安华抱着松儿回房。
林平家的随后就来了,笑道:“老爷说快过年了,请夫人再取三百两金子出来,想什么就买罢。”
林黛玉去东院和宁安青吃饭了,屋里只有檀衣几个,都在宁安华身后眼神乱飞。
老爷八月才给了太太五千两。上个月因被拐的孩子太多,帮他们找家人的钱不够了,太太自己贴了一千,叫老爷知道,又送来三千两。如今没到一个月,又是三千两。
这半年不到,加起来老爷都给太太一万多银子了。
宁安华也发现了,林如海似乎被养成了一个有事没事给她送钱的爱好,还一送就是几千两。
她喜欢。
她把钱从林家库房取出来,放在她自己私库里,再让林平家的把账本拿给林如海,让他自己记。
林平家的去了,宁安华听见后面菊露低声笑和菊影说:“看见没有,你下次再找,就得找舍得给你花钱的。那杨洗砚除了会说几句好听的话,还会什么?”
她忙看过去,见菊影红了脸:“你这蹄子胡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老爷和太太也是你能乱比的!”说着就要抓菊露。
菊露早起来躲开了。
看宁安华没生气,檀衣便按住要上去劝的寒燕,一起看热闹。
最后还是宁安华把菊影和菊露分开了,笑道:“菊露说得也不算错。说甜言蜜语只费些口水,真金白银、吃的穿的用的戴的,这些才是不容易得的东西,哪怕在大富大贵的人家也一样,你们呐……”
她还未说完,林黛玉回来了,便把这话止住不说。
林黛玉早把给保定宁家的年礼单子写完了,回来不及说别的,先把这个拿出来请宁安华看。
宁安华看毕,删掉了四样宮绸、四样妆缎,换成了四个茧绸,笑道:“写得很好,别的不必改了。”便交给菊影:“我想让你去安硕那里几个月,别的不用你做,也不用你服侍他,只把给他说亲事的人都挡下就成了。我还有几句话,明日说给你。你挑两个婆子、两个丫头和你一起去。”
菊影又忙问是哪日出发,便自回房中去收拾行李。
宁安华让寒燕去帮她,又对黛玉笑道:“今年有你帮忙,我可省心了。还有几家的年礼,我也都交给你了。”
她翻出林家和扬州一地官员前几年的年礼走动:“你父亲的身子好多了,等开春咱们就回京。这是在扬州的最后一年,是轻还是重,你先自己思量着,写了给我看,咱们再改。”
林黛玉立刻就要纸笔,宁安华拦住她:“这都什么时辰了?先睡觉,明日再做。”
檀衣、菊露和秋霜、澄月便上来服侍梳洗。
宁安华打量秋霜越发沉稳了,想到她今年已二十有三,林如海送黛玉入京之前,曾答应等黛玉回来,就放她和澄月出去自嫁。澄月才十九岁,还不急,秋霜却耽误不得了。
黛玉年小,夜里需要人照顾,宁安华也就不坚持睡觉的时候不许人在屋内,由她和黛玉的丫鬟轮流在屋里守夜。
今夜守夜的恰好是秋霜。
别人出去了,卧房门关上,宁安华便当着黛玉的面,问秋霜是什么打算:“你想出去,等过了年,我和老爷就照江氏和李氏的例子发嫁你,大约还能给你找更好的人家。若不想出去,你大姑娘身边,王嬷嬷几个嬷嬷年纪越发大了,雪雁和朱鹤又太小,澄月也不一定留不留,紫鹃是贾家的世仆,正少一个我和你老爷放心、你大姑娘喜欢、人又稳重的照顾。比着檀衣,你细想想,年后给我回话罢。”
江姨娘嫁给了一个有两子三女、年过四十的秀才做续弦,上个月已出门了。
李姨娘许给了一家无子小富的年轻商人,也是做续弦,议定下月初十成婚。现下人已搬出府外备嫁。
秋霜正经是姑娘身边的丫头,放出去比姬妾们更好找人家。
宁安华想留秋霜,一是因她确实服侍得好,心也正,二是因她服侍过贾敏,黛玉也信任她。紫鹃不但身契在贾家,她老子娘亲人都是贾家的人,等回了京,是一定要送回去的。若秋霜也走了,只剩一个澄月,一时不够黛玉使唤。
但她也没有特别重要。若她出去了,再挑好的调理了给黛玉就是。
这一夜,宁安华挨着黛玉,仍然睡得极好。
她温养着黛玉的身体,修炼速度虽然不比和林如海接触快,却也有明显的提升。
她睡前在想,晚些让林如海搬回来也好。他们回京必是要入宫的,她去凤藻宫谢恩,林如海要陛见。若把他养得太好了,不像病重过的样子,岂不是让宫里疑心吗?
四日后,菊影带了宁安华、林如海的回信,随林家宁家送年礼的人北上去保定了。
又一月,宁安华和林如海过了生辰。
年事大约完了,却又添了准备搬家的事。
宁安华又忙着清点人手,让一批人先上京去收拾房舍,还要筹划大件的行李家具怎么运怎么送,颇有几日脚不沾地,连偷空习武的功夫都没了。
就算这样忙着,她武艺的飞快进步还是让罗十一咋舌。
等出了正月,临行之前,宁安华听到了几个消息。
贾元春晋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宫中发出恩旨,准许嫔妃归家省亲。[注2]
金陵薛家嫡支的薛蟠为争买丫头殴伤了人命。
宁安华想起了被林家人救下来的那个眉心一点红痣的漂亮小丫头。
香菱都没了,薛蟠还能为买丫头打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