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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宫的风, 晦涩中又带有些沉闷的味道。被白雪覆盖的木质建筑,就算平日里有元素作为阻隔手段, 一眼看上去, 也仍然充满了腐朽之感。
“梅维丝。”教皇苍老的声音响起,“我记得我此前告诉过你,你的目的是杀死国王, 而不是将他重伤。”
不远处的地面,梅维丝单膝跪地, 听到这话, 她不以为然地为自己辩解了两句:“那可是阿米克比的国王,国库里的资源那么多, 但凡他随身携带几个保命炼金装备, 那就算是您亲自动手, 也不见得能一击得手。”
教皇本就威严的面色,在此时更像是恶鬼雕像所呈现的凶狠,彻底丢失长者的慈祥。
“所以这就是你在他长久的重伤状态中, 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进行第二次暗杀的理由?”教皇指着不远处躺在床上,已经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国王。
他低头俯视着梅维丝, 冷笑道:“除去命令的未完成, 现在这座城市里传播高德佛里又是什么情况,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梅维丝则干脆直接从单膝跪地的模样, 变成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她抬着头, 看向眼前满脸褶子, 却仍然不服老的教皇, 心里充满了呕吐感。
“说什么解释不解释的, 里城的情况, 您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毕竟我此前负责的可一直都是, 和黑暗教廷相关的东西,想要知道里城发生了什么,您难道不是应该去问莱瑞拉吗?”
梅维丝嘲讽地看了一眼教皇。
而后,她未曾为自己的话语付出代价,至少在教皇的口中,梅维丝被惩罚的理由是:“我允许你直视我了吗?”
“啊——”
下一秒,梅维丝控制不住的惨叫出声。
教皇眼神冰冷地看着躺在地上七窍流血的女人,他心中原本因为不在预料之中的变化,从而产生的愤怒,借此被发散一空。
倒在地上的梅维丝,则是感觉眼前视线被一片红色蒙蔽,她身体的角角落落都传来了被撕裂的痛感,从眼睛鼻孔耳朵里流出的红色血液,也在不断涌出。
世界天旋地转,富丽堂皇的宫殿,也在被红色浸染的双眸中,遭受扭曲。
苏利此前所猜测的把柄,与其说是把柄,不如说是梅维丝身体的天生缺陷。
对两种元素各有亲和度,并不意味着是什么举世难见的天才。相反,这种特异反倒更像是疑难杂症,无法以现有手段调和。
两种力量平常在梅维丝的身体里会维持在一个巧妙的平衡,可如果教皇选择激发在梅维丝幼年时就根植在她身体内部的,属于教皇的光明元素,那么那所谓的平衡,就会在顷刻间被打破。
本身就相对的两种元素,会在平衡被破坏的那一刻,就像是此前从未发现过敌人的士兵——突然发现,原来敌人早已与自身相混合。
两种元素以互相敌对的状态开战,梅维丝的身体就成为了元素的战场。
这堪比在她身体内部植入无数个炸/弹,并在同一时间点爆。
梅维丝已经被痛到意识不清,但她却突然想到,那天坐在苏利窗边的自己。
当时面对苏利的话,梅维丝给的回复是:“说什么如何自处,这种事情,我可从来都没想过。”
至少她这半生,从来都没有主动选择过。
被别人安排好的人生,再怎么活动,不都是在被画好的框内。
哪还有什么自处的必要。
苏利那时原本随手搭在桌面册子上的手指,控制不住地用力往下压了一瞬。
松开后他才回:“那你就别想了,这种让你想也想不明白的东西,还是由我来思考算了。”
现在的梅维丝就控制不住的去想,苏利会怎么做。
只是不管怎么做,她的身体,只要再承受一次或是两次元素的崩乱……就都不会再有以后。
……
自教皇来到王宫三天后,王宫内部终于传出了国王已经醒来的消息。
当这一消息传遍全城的时候,奥菲莉亚再度派骑士手下送来了一条新的消息。
那就是——国王传召。
苏利在那位骑士先生说完国王口谕后,挑了挑眉,对旁边的艾格伯特说:“我以为还得再过两天国王才能醒来。”
“应该是因为,教皇临时更改了计划吧。”艾格伯特指明,“奥菲莉亚并不具备唤醒国王的能力,至于我,在教皇来到这座城市之前,都在有意隐藏自己的身份,更何况他来到这座城市以后。”
所以,唯一能让国王醒来的就只会是教皇。
艾格伯特心下感慨,相较于自己现在才想明白,苏利大人想让国王醒来的时候,恐怕就已经考虑到了现在的情况。
教皇会救国王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挟恩图报。
奥菲莉亚等待着国王醒来的目的是告诉国王真相,那教皇想让国王醒来的目的,当然是,让国王清醒的感受到自身的无力。
治肯定会治,但不会完全治好。
实力无法恢复,对于实力至上的世界来说,基本就相当于,国王已经无法继续在坐在王位上。
所以之后,教皇一定会放弃让贵族推夏佐上位,转而让国王直接扶持。
奥菲莉亚无人可信,无人可依的情况下,她在面对教皇的时候,情绪表现也一定会和过往别无二致。
这就天然在教皇的心里刻下了一个,奥菲莉亚还在掌控之内的概念。
至于城内所说的,夏佐不是国王的孩子这一信息,没人比教皇清楚,这是个假消息。
谁放出来的消息无关紧要,反正奥菲莉亚现在还没坐上王位。
因此在国王无力继续坐在这个位置的情况下,儿女中实力最强的夏佐继位,简直理所当然。
是以在教皇看来,一切仍然在掌控之中。
殊不知,当晚就偷偷摸摸进了王宫,拜见国王的苏利,顶着被奥菲莉亚扣上的“预言者”之说,开始了与国王之间的谈话。
坐在黄金铸造的王座上的男人,身高无法辨别,但身形着实魁梧。
其眼神犀利如刀,说话的时候,低沉的声音天然就具备压制之力。
苏利在被赐坐之后,态度坦然地坐在了一张凳子上。
直到国王开口就是一句:“你就是奥菲莉亚从佣兵之城请来的预言者吗?”
苏利愣了一下后,果断否认:“当然不是。”
他在国王皱起眉峰的时候又说:“就是否存在预言这一能力,我可以很肯定地说,我没有这种不科学的力量。”
“而如果您想问的是,为什么从我的角度能知道那么多,那我只能说,这不过是中和行动逻辑后所产生的相对推论而已。”
“比如教皇想要杀我,现在又救了我这点吗?”国王威严的脸上,无法让人看出什么其他的含义。
索性苏利也不是那种靠读人脸色对话的人。
“没错,这很好理解不是吗?”
“如果您在暗杀中直接死去,那么夏佐作为教皇的孩子,教皇当然可以理所当然地以您的正宫妻子,即,光明圣女所教养的孩子不足以继承王位这点,将夏佐这位秘藏之子,拿到明面上来。”
“夏佐个人所具备的绝对实力,再加上教皇届时只需以一副悲悯天人的态度表明,为了阿米克比的存续,即便您生前与教廷的联姻条件是,光明圣女生下的孩子将作为第一继承人……他也不愿意让一个并不具备承担国家责任的孩子坐上王位,那结果,不就只剩下夏佐做上王位这个可能。”
苏利还告诉国王:“到时候,教皇收获的不只是更高的声望,还有着,窃国的胜利。”
“届时,您放在掌心里捧着的大公主会就此死去,以防止具备继承王位能力的她,成为夏佐的威胁。而您的其他孩子,也会在这场阴谋之中,成为被牵连者。”
国王身上气势外放的越发明显。
“你所说的一切可能性都建立在我已经死去之后,可我现在,不仅没死,我还能清醒地坐在你的面前。”
国王试图用眼神压制苏利,想借此让他做出臣服之举,而非坐在凳子上敢直视着他的身影,并侃侃其谈。
但这对苏利来说毫无用处。
一个若非自己努力,可能骨灰都已经被烧出来的家伙,再怎么想要威胁恐吓他,苏利也感受不到。
所以他较于之前更淡定地说出了国王活着的可能性。
“假设您的大公主并不清楚夏佐的血脉真相,那现在突然清醒过来,实力却无法恢复巅峰,反倒还因为身受重伤的原因,落下后遗症的您……您认为自己真的还能继续长久的坐在王位之上吗?”
“据我所知,阿米克比的三位大公里,其中一位就是和您血缘相关的亲兄弟。”
苏利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国王,遂发现国王的面色看起来更凶了,一副想要吃人的景象。
并不认为自己会被吃的苏利,只会残酷地揭开真相:“不想把位置交到曾经落于您后的兄弟手上,您不就只能选择把位置传递给自己的下一代了吗?”
“奥菲莉亚不知道真相的情况下,作为一位公主的她,你认为她有坐上王位的可能性吗?”
苏利说这话的时候,总感觉奥菲莉亚的眼刀子扎在自己背上了。
“奥菲莉亚被排除,您的子嗣中实力最强的夏佐,依然会成为竞争王位的最有力者。”
“而您,在清楚自己遭受创伤的实力,无法给自己的下一代做出应有铺垫的情况下,选择一个实力足够强大,即便不够聪明,但因为实力强盛,面对危险时存活率极高的子嗣作为新任国王,不也就成为了唯一的选择。”
“因此,现在的情况如您所见,无论您活着还是您死去,对于教皇来说,都没有影响。”
国王的气势越发深沉。
外头的白雪皑皑景象,反倒衬托的宫殿内越发阴暗。
“这般揣测我的内心,你有想过,我会让你走不出这里吗?”
骤然升腾而起的杀气,让跟着苏利身后的艾格伯特脸色难看了不少。
苏利着实无语。
都到这种情况了,还想压制他,有意思吗?
于是他干脆直视着国王冰蓝色的瞳孔说:“您别忘记了,对于教皇来说,无论您活着还是您死去都无所谓,而您现在还能活着,则是在于……”
“我的引导。”苏利在“我”字上明显加重了语气。
苏利碧绿色的瞳孔叫昏暗的宫殿内部衬托得越发幽深,但当他抬头而起的那一瞬间,国王却觉得那双眼睛像是在发光。
并非明亮,反倒是那种,犹如死去多时的骷髅头颅内部,亮起的如鬼火一般的物质。
没有杀气,也没有恐吓,但就是莫名其妙的让人背后冷汗直流。
苏利声音不急不缓,他抬眸看向坐在黄金王座上的壮硕男人,用恰到好处的语速警告国王:“我能让您现在还活着,那我也能随时让您……没有活下去的资格。”
这座城市里,所有人都烂得像是死水里的淤泥。
国王又是什么好东西?
他要真是好东西,教皇还能算计到他?
光明圣女和他联姻的时候,他究竟是出于什么理由才没拒绝?
要知道按照岂与夏佐的年龄差来看,夏佐都出生了,岂才刚刚被怀上。
时间再往前推,基本就相当于,光明圣女嫁给国王的那个阶段,夏佐刚被他的母亲怀上。
在国王不清楚奥菲莉亚真实身份的情况下,他接受圣女的下嫁,这里头要是没有用于稳固自己地位的想法,苏利敢回到旅馆,抱着一头还没处理的活羊生啃。
苏利瞥了一眼,被自己的语气激起怒火,想从王座上站起来的男人,他平静说道:“还是说您觉得,您真的死去,会更好?”
这番话一落下,苏利就看到国王重新坐稳在了黄金王座上。
有脑子,但着实不多。
苏利恹恹地想着,要不是为了……
他这会才懒得继续和国王扯这些,大家都已经知道了的信息。
“您该做决定了,究竟是杀死教皇,还是……”
苏利从硬邦邦的凳子上站了起来,他用稚嫩的双手再度理了理脸上的围巾,唇角勾起,慢条斯理地说完了未尽之言。
“——被教皇杀死。”
苏利所有的表现,眼神和肢体语言,全都在告诉国王一个他不愿接受,却必须承认的事实。
那就是,这个被无数人当成了预言者的少年,根本不在乎他的生死。
无言的恐惧笼罩住了体型魁梧的男人周身,国王最终也只能用干涩的嗓音说道:“我明白了。”